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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占定了上风的瞿安,目心却微微皱起了。从来没有一丝变化能逃过他的心——风从宋然挥动的双袖之间卷入,又从双袖之间旋转出来,四周的雨便在这几式之间旋转成一片迷离白雾——在这色彩颠倒的雨夜里,倒不如说是黑雾更为贴切。“‘雾滃’。”他口中轻吐出了这两个字,脚下稍止。据说执录世家有独门“雾滃”和“云溟”两法,但几乎没人见过致用时的样子,一来执录历代不涉出面武斗,没什么用上的机会,二来宋家人自然谨慎非常,似宋然更绝不会在人前用出自己本家武学——只是在瞿安面前,确实已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夜雨忽倾,又正是动用这两式的良机。
不多不少,便是方才这六步进逼,瞿安已闯入宋然两袖挥出的“雾滃”之中。浓郁黑色将他包围起来,视线渐失,他忽有种正身临万丈深渊之前的错觉——仿佛曾几何时,站在那个叫“临云崖”的地方,被那密云和空茫淹没。幸好——对他来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消立时闭目,便不会为缭绕雾气的错觉所扰。耳与目或许偶尔还会欺骗他,可他还拥有绝不会欺骗的“感觉”,足以让他判断出敌人的进退。年幼学武尚未有成时,“感觉”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性命,其后直至今日,这“感觉”也令他足以应对许多比自己武功更高的对手。宋然显然也应晓得——区区“雾滃”如何困得了瞿安?想来,他只是要以此稍稍拖延时间,以期得一点扭转战局之喘息。
陷身黑雾的瞿安,假若真为此有过迟滞,也只是止步闭目的半霎光景。可原本似落下风的宋然就在这半霎空隙里杀意忽然暴涨——或许正是知道瞿安这样的对手永远不会留给他太多时间,所以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反击——骇人的煞意透过雾滃从他手中折扇上闪着光般喷薄而来——冷硬的扇骨瞬息向瞿安悬颅挥至,快得连远空那电闪都只来得及照出这一式的残影。
瞿安方出手时的激进与刚硬确实有些出乎宋然意料,可——他终究还是这样一副身形,高瘦而单薄,那头颅想必应也是极脆的,而宋然手中之扇此时却有如铁鞭。这确实是鞭法——他是在一部专讲马战的奇书之中读来的,书中记载之招式多适用于阵前马上交手,“硬鞭”的用法便是其一。须知两马每每错身而过都只有一瞬的出手机会,讲究的自然是刹那爆发的极致之力。宋然虽没有奔马助力,但于六步退避间便已蓄意,这一击仍足称重手,他甚至有把握——就算是夏君黎那样的护身之息,除非着意聚护头颅,否则着这一下也不可能毫无损伤——瞿安理应没有那般厉害的内力修为,更没练过“金钟罩”这样的外门硬功,这一下若是能击实,最少也要大受震荡,倒地不起——重者当场脑浆迸裂也丝毫不奇。
如鞭的扇骨挟着短促而疾厉风声接近瞿安耳际——宋然还是作了最“坏”的打算,打算着瞿安或能以他过人的直觉退避开这一击,可若退避——便也交出了这场中上风。他左手的“飘零掌”也已蓄势,要向对手避让之处封他退路——即使瞿安能料得到,百忙之中也很难躲开。
在这一击真正出手前,他对此有九成以上之把握;只是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中,即使思虑周全如宋然也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或许应该说——他从未真正理解过,就如当年的俞瑞一样,极尽揣摩也无法完全想象出天赋之人眼中的身与世界。
“沨”的一声鸣响,“铁鞭”并没有击中瞿安的头颅。但也没有击空。瞿安没有闪避。他不假思索提起的阔剑以极准确的姿势,卡在了头颅与折扇之间。
宋然虎口震痛。大约是他这一记使的力道确实太大,甚至无法留下反弹之余地,以至于——那把父亲宋晓在送别他时赠与的铁骨扇,竟一叠排地从骨间裂断,几乎折为两截。不过对面那把幽深无光的阔剑也在巨力撞击之下向内凹入了一小块,原本平整的表面不再完美沉暗。雾滃在此时稍稍散去,同一个黑夜便在剑身上映射出了两种颜色。瞿安表情微变。他握剑之手一瞬已麻至了肩肘,而那交击之声犹自未绝,在他耳边回响失聪。
回响而出的又何止一点音鸣。溢出的刃风倏然往返,似回镖般在两人之间打了两个旋。宋然已然湿透的沉重右袖忽然便从臂上断裂下来,幞头也生出了一道竖长裂缝;瞿安倒是在那风旋之外,连头发也因紧贴于肌肤未受割裂,只是那风还是从他面上刮过,吹得他紧闭双睫上的雨水一阵纷散。
一丝不可置信从宋然面上稍现即释,他在这一瞬才陡然省起——瞿安本就不是“发现”他这突然的致命之击,而是“知道”。他在心中将这杀机埋藏了多久,瞿安就知道了多久,无论自己如何用计暗算,只要杀气有迹可循,与瞿安对敌便必然受制。此时省悟却绝不算晚。他左手的“飘零掌”自是不会再用,左袖顺势挥动,这次挥起的却不是“雾滃”,而是“云溟”。瞿安已知他要退,挥刃向前——可宋然身法极快,瞬息之间,人已不在这战场之中,剑光过处,只有另一只衣袖——左袖——也从雨息淡薄处被刃风留了下来。
瞿安睁开眼睛。“雾滃”渐消,雨也小了,仿佛已被过境之风带走,但天边偶发的紫光还是闪烁照亮着这片林间,所到之处,只有将散未散的浮云流雾。“躲着有用吗?”他面目沉冷,杀心已被激起,环顾四周——四周并没有宋然的影子,但他知道他在。本来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隐藏自己,哪怕是以“雾滃”和“云溟”这样的神秘技法。他知道宋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他只是再一次需要拖延些时间。
宋然的武学路数,他原是略知一二。此人一向喜学那些江湖中久无人用的失传绝技,譬如适才那“马上”之鞭法,譬如“飘零掌”——这似乎亦是隐藏他“神秘人”来历、不留痕迹的一种手段,至少如此他便不用使出本家武学或是有人熟知的技法。不过在瞿安看来,一个人总是以失传武学出手,这本身就是个不必要的痕迹——要不是被他暗中出过手的人都死了,只怕“神秘人”的真实身份早就引了怀疑。当然,宋然有恃无恐还因他有“东水盟主”这一层掩护——他在临安城的身份并不需要动武,而以东水盟主身份现身时,旁人也只会以为他那些奇怪的武功都是来自江下盟昔年收集的各派绝学“秘藏”,即使将来那些死于他手之人被找出什么线索,也只会将矛头指向“曲重生”——一个本就是他用来承接诸般怀疑的身份。确实不会有什么人想到,那些失传绝技其实大多来自黑竹执录世家颇丰的藏书,至于所谓“秘藏”——如宋然所言,并不在他的手中,而去年江南武林之会上新搜刮而来的那些——想想也知,肯这样轻易留下的,多半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好货色。
宋然最初自然并不打算让瞿安知道这许多,可惜——可惜他很快发现在瞿安面前,演得再是逼真也并没有什么用。他立时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他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进入状态”得很快:每当他发现用“骗”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他就会干脆脱下一切伪装,反而示人以最“真诚”之态——不再隐藏那个暗影里的、永远怀有目的的自己。他太清楚——每个人都有弱点,甚至每种天赋都有。瞿安识破得了“骗子”和“伪君子”,可对“真小人”却反而束手无策。
对瞿安而言,一个人如果从来都不对他掩饰心内的杀机,那他对杀机的直觉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始终存在的杀机也便与从未存在过杀机一样,没有了示警的意义。他了解宋然是什么样的人——那正是他面对所有人都存在的底色,提防、戒备、永远无法与任何人成为朋友的自负——还有永远不消失的敌意和杀机。不同的是他在别人面前或多或少披着一些外皮,而唯有在自己这里,他选择将一切计划直陈,所以反而他们之间——才有了最纯粹的交易与“合作”。当然,如此做也很危险。若说曲重生身边的三十知道的还只是一部分的宋然,那么瞿安知道的就几乎已是全部。所以宋然多少总仍希望能将瞿安始终拉拢在自己身边,否则——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便如现在。
就算不为了这份必然有一日会付诸行动的杀心,瞿安也从不喜欢宋然。他所有的坦诚反令自己更看不透他——他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在此之前,只有单疾泉一个人给过自己这种感觉——而就算是单疾泉,若说在“不择手段”这一条上与宋然还差堪仿佛,那么在性情反复多变上便甚至还比不上,因为——已有太多次,他觉得即使自己能准确感觉到宋然的喜怒,下一句话时,他的念头却又变了。他实在不擅长猜——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懂该怎样去猜。他曾可以以自己的天赋深悉所有人的内心,可他常常不知道,他与宋然之间,到底是谁洞悉了谁。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然的声音果然从雨雾之中传来。此前埋伏单疾泉的时候,宋然似乎也想过用“云溟”,但那时没有雨,所以隐藏得并不那么好。据说这身法用到极致时,在云雾之掩盖下,甚至不会流露出一丝气息——瞿安很好奇,这世上除了朱雀的“无寂”,他还没遇到过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气息,不知是这心法不行还是宋然用得不好,至少现在,他就依旧能感觉到宋然的所在,云雾甚至连他伺机出手的征兆都未曾掩去。
他冷笑了一声,阔剑交至左手,反手“断山”——剑气于漆黑的雨夜杀出一道不可见的光亮——只有风和雨标注了它去往的方向。
躲藏于“云溟”的宋然气息陡然升高:“吓死我了,瞿前辈,你来真的?”他纵身跃出,显然适才正是就近借了树身以为暂栖,而那落脚之处此时却陷落了一块——剑光正面劈砍中了那树干,这棵两人合抱的大树,此时还剩了一半的厚度。宋然的身形于云消雾散后的树顶飘落下来,而瞿安的后一剑剑光已至——适才是“断山”,现在是“落霞”——虽然此际远没有落霞的风景,但那剑光不偏不倚切中了飘落身形的正中——血色绽放的瞬间,岂不正如落霞?
飘下的“身形”一分为二,浮浮如飞,没有血色,却是宋然一件堪堪扯脱下来的襕衫外衣。瞿安看也没看剑光落处——他“落霞”一出已知命中不得,丝毫不停,第三剑也瞬时出手——“雷鸣”——这是第三剑的名字,在沉暗的黑夜里,隆响得让人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宋然先是平地被他一连出了六剑逼至后退,此时在半空,已经又容他出到第三剑,唇角微卷的戏谑终于尽数收起。从来只有他宋然要别人的命,他还真不习惯——要被别人威胁了性命。铁扇一击未奏其功,被割裂了头戴,斩断了两袖,现在——他更被迫脱下了他一向藉以隐藏自己的外皮,露出了内里从未示人的利落束身,就算这是本来就知晓他身份的瞿安,他仍然觉得——这是从未想过的背水之境。
他没有再闪躲——身处空中的他,腾挪也的确没有那么容易。他抬起手掌,微雨仿佛有所感应般,霎时聚集在他掌缘。他向下方的瞿安看了一眼——疾风已劲然吹上他的面孔,正是“雷鸣”抵达的前兆——但这疾风也让他准确无虞地判断出剑息抵达的方位。在身形终于低到将触时,他的掌力也已运转足满。
“呋”的一声,掌心与剑光相击——无形与有形相撞,原是激鸣四射之际,可瞿安看到——磅礴剑势却在触及宋然之手时向两旁散去,就像一根轻绸被人用剪子剪成了两段般容易。几乎与此同时,宋然的掌力却隔空传了过来——那是一股阴冷的寒意,不是传向一处,而是——笼向自己周身。
——这不是他见过的“飘零掌”。
假如此时的感觉能以画面描绘,那么自空中跃下的宋然果然便像一只倒悬而下的毒蛛,而掌中阴寒——就似蛛网般罩向他的猎物。瞿安以重剑挥拂,剑风却竟无法将那骇人心魄的蛛丝阴霾完全吹散。“这是……‘分水’?”他终于退后了一步,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安然落地的宋然。从他九岁习武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如同一只堪堪逃开网罗的甲虫,不安地审视着敌人的真正面目。
《行行重行行表达了思妇怎样的复杂感情》六一五 雾滃云溟(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