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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热水端进来,让他漱洗。这是呼延平费了一个下午在城外到处寻来的柴火烧的。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思,听到我叫唤后,默不作声地漱洗。完毕后,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么?”我本想打扫房间,清理一下,却是不放心他这样的沉默。
他没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声音清冽如冷泉:“艾晴,还记得饥荒刚起时,我发愿不让一个人饿死么?”我叹气,他还在想这件事。“罗什,莫要再自责了……”
“非是自责。”
他柔声打断我,眼光灼灼:“为了救人,我已倾尽所有。原以为可以不让一个人饿死,却只庇佑了两百人。十多万灾民,我用自己的财物,只救得两百人。最后一月,还是靠你售卖君主之术存活至今。”
他举起骨节纤细的双手,将手反覆仔细地查看。苦涩地笑了:“原来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将手放下,又凝神对着窗外:“若罗什当初肯依附吕光,编些玄虚的谶纬迎合他。肯放下所谓自尊暗中为流民谋得立身之处活命之粮,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头凝视,沐浴在朦胧月光中的他犹如一株孤树,月华剪出的侧影棱角分明。他苦笑出声,无奈中透着凄清:“起码,不止这两百人吧。”
心中各种念头翻涌,不及汇成句,听他继续苦涩地说:“再如果,我能说服吕绍放弃关闭城门之举,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转身面对我,嘴角依旧挂着凄冷的苦笑:“艾晴,我一直坚持心中所信,洁身自好,以为这样便是对的。经历此事,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不懂权衡得失。”
他仰头,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莹,声音泠泠:“你教蒙逊的君主之术,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权益之说。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与吕氏为伍。却忘记了无论他们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命掌在他们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却以一己之力螳臂挡车,岂不可笑?”
“罗什……”
他似乎未听见我的柔声呼唤,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少时在罽宾求学,曾听过一个故事。昔日罽宾王获一鸾鸟,王想听它鸣唱,却三年不鸣。王后说:‘听闻鸟见同类便会鸣,何不悬面镜子,让它以为见到同类?’王用这个方法,结果鸾鸟看见镜中的自己,哀响冲霄,鸣唱而绝。”
他对着窗外清冷的月,百转千缠的孤寂笼罩周身。沉寂片刻,飘零的声音再度响起:“艾晴,自从来到姑臧,罗什救人不得,传法不得。环顾四周,只我一人仓皇独立。如同那只受困的哀鸾,孤鸣于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于这些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的所谓国主,才能救人,才能传法么?”
泪水涌进眼眶,酸楚冲鼻。他这样品性高洁不染俗尘之人,若不是亲眼目睹苦难,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这些逼不得以的取舍?
靠上那能令我安心的肩,叹口气说:“依附苻坚的名僧释道安曾说过,‘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你以前在西域受尽尊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龟兹王室是你强大的后盾。整个西域以佛教立国,出身王室的你,自然无须考虑要依附权贵达到宣扬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与西域完全不一样,你的优势到了中原便消失殆尽。这里本来就佛法不兴,无人理会你的背景,没有权贵来支持你的想法。”
他望向我,眼里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抚摸他皱起的眉,心疼他日日渐深的皱纹。
“罗什,你该向佛陀学习。他与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国的王室成员。他在全民皆信婆罗门教的天竺传扬佛教,比你在佛法不兴的中原传播更加困难。你现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在初期可是只有五名弟子。他为达理想,用心良苦。”
停顿一下,回忆着看过的资料:“对上,他结交国王。瓶沙王之子阿阇世弑父自立,向佛陀忏悔,佛陀竟加以安慰。对中,他联络商人,争取富商做居士,接受给孤独长者赠送的袛林精舍。对下,他同淫女也打交道,妓女庵摩罗请他吃饭,并送花园,佛陀亦欣然接受。这些典故,你比我更熟悉。”(对佛陀如何传法感兴趣的亲亲具体可参考季羡林的《论释迦牟尼》)
手指交缠进他的手,微笑着告诉他:“佛陀三十五岁得道,传法四十五年,至八十岁灭度时,最多也仅有弟子五百人。可是,你看,现在就算在中原,也绝对不止五百僧众。十六年后,你在长安收徒三千。五十年后,北魏灭蒙逊的北凉,就迁了三千多名僧人到北魏都城去。可见,不过短短五十年,佛教在中原有多大的发展。”
《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原文》第195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