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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契约,若莲补充:“秋凉的时候我送你去美国,我会给你买头等舱的船票,同时为你准备三个月的生活费。以后的一切,全看你自己。”
“是,母亲。”小凤仙一一答应下来,许是年轻的缘故,她好象完全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何等重大的事体。
再后来的日子里,小凤仙常常想起这个夏天的晚上,所有细节都清晰得象昨天:母亲手腕上绿得流水的翡翠镯子,空气里淡淡的玉簪花香,应该还是微微有风的,她感觉得到丝绸的裙子轻轻拍打脚踝。很多次她的眼前都浮现出风轻轻从雕花的窗棂间穿过,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流连一番,然后,到了她的脚边。
因为要走了,也因为签了一纸契约给母亲,小凤仙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从知人事开始,她就有种无法交代的感觉——因了自己的不美,欠全家,更欠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偿还才好。现在好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了交代。小凤仙一直弓着的背似乎悄悄直了起来,见人就躲的习惯也好了些,遇到感情稍微好点的姐妹,她甚至能笑一笑了。
张家上下人等并无留意小凤仙身上微妙的变化,各房都在为张明铛的十八岁生日紧张筹备。按张家的老规矩,姑娘年满十八,那是要好好庆祝一番的:广邀社会名流,大宴宾客。所有夫人、小姐,甚至是有头脸的丫头都如临大敌,从头发到衣服到步态都要好生策划。按今天的话说,这是一场秀。对于上海滩的社交界来说,这也是一场盛事:尤其是张明铛的十八岁啊。对于王孙公子们来讲,这同样是一场秀:秀实力、秀风度、秀谁更玩得漂亮;对于精明的商人来说,这是绝好的交流机会,张家花园里,巨商大贾,冠盖如云,说不定一个转身,就会结识某个心心念念的人;就连政客,也打着哈哈谈论着张家即将来临的盛事——无他,有那么几个数得出名字的显赫人物当天是一定会出现的。如果能够说上几句话……所以,张家花园,张明铛的十八岁生日宴会,一张请柬当真难求。尤其是对于某些刚刚来到上海,渴望尽快融入社交圈的冒险家来说,那一张浅粉的、绘有铃铛,附着张明铛小照的邀请卡片简直令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闸北区一间老房子里的一个人正是这样,两周来,为了弄到一张张家的请柬已然出尽百宝,依然了无头绪。如今,正瞪着一双眼睛,望定天花板,脑子里一团浆糊。
那是一间最多5平方米大的亭子间,一张窄窄的床已经占去大半空间,该人一米八的大个头除了摊在床上以外,简直没有其他地方好呆。但是摊在床上的时间一长,整个屋子里都是自己呼吸出来的气息,说不出的腻歪。没有窗,透不得气,只好把门打开。好在人人都知道他刘勇现在除了这间屋子是自己的以外,什么也没有,那门日日夜夜敞着也无关紧要。
不过,周围的人提起刘勇,那可真是啧啧有声,象牙疼一样吸着气,然后就没有了下文。这个刘勇,5年以前还是个来上海揽工的码头工人,一天的吃食就在一双胳膊上,歇一天就得饿一天。身上一套布衫,晚上水洗,白天汗洗,从来没有完全干过。传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在黄浦江里救起了一个失足落水的人,得到了两块钱赏钱。这种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真不算少。两块钱,当时是看场电影也不够——但是,对码头工人来说,差不多也可以抵得上一周的工了。刘勇拿了这两块钱去买了袋米,然后走街串巷拆零卖给和他一样只能天天买米的人。就这样一天天折腾下来,居然开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米店,还弄了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本来照他的势头这样下去,温饱是不会再有问题了。已经有好些个人家瞄上了他,想把女儿嫁进这5平方米的亭子间来。甚至绸缎庄的段老板还想招他上门呢。段老板那可真是个老板,和刘勇的小米店那是云泥之分的。人家有好几家店子,其中一家甚至开在霞飞路。虽然段老板的女儿年纪已经不小,据说脑子也有点问题,可是,仍然是绝好的机会啊!上海滩上多少人都恨不得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大卸八块都行。中间人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刘勇的时候,他嘴上说要考虑一下,心里已经决定:卖就卖一回吧!至少价钱公道。
可是,现在不行了。就在三个星期以前,有人给了他一笔生意:运两千斤大米到内地某县,那里正值饥荒,对本对利。长途贩运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但是这个人说可以靠在某个大人物的米船上——他妈是该大人物家的保姆,大人物特意挑他发一注小财的。而他没有这个本钱,便来找刘勇合伙。抽成抽得真是厉害,他要一半。刘勇想了两天,决定赌这一把,这个人他认识已经四年了,他妈确实是在那个大人物家做保姆,他妈也证实事情真是这样。刘勇放下心来:真有个什么闪失也不怕,他跑得了,他妈还在呢!于是,他倾其所有,把店子也顶了出去,在考虑要不要押房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给自己留个窝。
最后,他凑了1800斤大米给那个人,然后,理所当然地,那个人消失了。
事情发生以后,刘勇几乎一夜白头。他跑到大人物的门房去找那个人的母亲,等了不知多久,人家冷冰冰地丢出一句话来:“张妈,哼,半年前就不做了!”他记不得自己应了句什么,慢慢地从门房间退出来,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终于见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他走进巷子,脊背靠着青砖,慢慢委顿下来,双手抱头,在烈日下浓缩成一个黑影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想起了段老板的那门亲事,这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他的窝挪。
刘勇不知道的是,此时,段老板已经把介绍人找来,“上次让你说的米店刘老板的事,太太死活不同意,说闺女还是在自己身边放心。我实在拗不过……”介绍人唯唯诺诺,不则一声:反正车马费给得够丰厚,大老板当然有随时反悔的机会,更何况,那刘勇还在拿桥呢……
“老爷,其实我觉得那个姓刘的还是蛮好的,虽然现在破了产,可是咱家也不缺那一个小米店啊!”待人走后,段太太忍不住说。
“他那家小米店,咳,你以为我真是看重他的米店?”段老板叹了一口气。
“是,老爷怎么会看得上那巴掌大的米店?”段太太说,“还不够咱家10天的开销呢,想是这个人做事孟浪了些?被人骗?老爷您看不上?您不是说,年轻人吃亏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咱家闺女那个样子……”说着,拿了手巾拭泪。
“我的好太太啊!”段老板长叹一声,“你也知道咱家闺女那个样子……这刘勇,我当初看中他是为他身板好,又踏实,想过好日子。以咱家的财势,恩威并施,笼络得住。莲儿当不缺安生饭吃。你我百年以后,莲儿若有个一男半女,也就有了依靠。可这刘勇,我看他绝非池中之物啊,敢赌,也有想法。虽说是赌得输了,你等着瞧吧……这样的人,配莲儿那是委屈了。这以后的事情很难讲呢……莲儿就让她跟我们终老……”
《丽人行舞蹈》第3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