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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上,她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色不好,白色的发根也露了出来:半个多月完全没有打理,有点掩不住了。她叹了一口气,仔细地匀了粉底,再扑上一点点胭脂,最后挑了一支稍稍鲜亮的口红,尽量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走出房间,穿过走廊,下楼再到大厅,再走过一条街,就是小军的家了。说不定燕飞今天就可以醒来呢……她正想着,就在大厅,她听到了“噗嗤”一声笑,然后是很大的一个声音:“看,三仙姑!”
然后,几道目光同时射过来。服务台前,几名男女正在办登记,笑着指点,那方向,那语气,说的都是她:“呀!真的是三仙姑呢!哈哈哈哈!!!!”服务员也在笑,笑完了又瞪那几个人:“不要乱说话!这是外宾!!”
小凤仙有点迷惑,又有点惶恐,还有点羞恼——虽然她完全不懂他们说的“三仙姑”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绝非善意,更非赞美。
她不知道到底他们在嘲笑她什么,是的,是嘲笑,这个可以清晰地感觉得到。包括服务员的那咬得很重的“这是外宾”几个字都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嘲笑意味。在这样的指指点点和嘲笑声中,她匆匆离开了宾馆。说也奇怪,或许是疑心生暗魅的缘故,小凤仙几乎觉得一路上都有人对她侧目,一路上似乎都有人在手点指戳。
终于抵达小军的家以后,赶在小李去店里之前,她忍不住问:“三仙姑是谁?”“啊?”小李给她问得一愣,“没听说有这个人啊!”
中午的时候,小李没等到小凤仙送饭去,而是自己回来了。她一边忙活一边和小凤仙聊天,在给燕飞翻好身以后,她打了一盆水,亲亲热热地说:“小姨,你来洗个脸吧,水热热的,好舒服!”小李自从他们轮班三天以后,就开始称呼他们。宁平是“大伯”,宁秀是“二姑”,小凤仙是“小姨”。这个称呼可以说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是没有人表示反对。一开始小军并不跟从,仍然有事直接说话,不称呼。到得后来也终于在不知不觉间从了。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张家后人和小军家的人们也是按小李发明的这个逻辑来称呼的,以致于谁也弄不懂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凤仙微笑着应:“好的。”仔细地挽起袖口,洗了一把脸,热毛巾盖在脸上的感觉真舒服啊!连带的,心情都好了许多。擦干脸,她又问小李借镜子:“不好意思,我要补个妆。”小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把镜子递了给她。小凤仙打开手袋,对着镜子细细地重新化好妆,笑着扬起脸:“是不是精神许多?”
小李迟疑一下,回答:“小姨您不化妆也很精神呢!”
第二天下班以后,小军和小李到红星宾馆去找他们。坐在宁平的房间里,小军说:“你们还是住到和平饭店去吧,这里条件太差了。”不得不说,小凤仙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旋即,她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不对,几乎要为之脸红了——啊,在燕飞的等待面前,在小军和小李十年如一日的付出面前,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太不堪了。仿佛是为了驳斥心底那悄悄冒出的自私念头一般,她说:“不行。你们十年都没觉得苦,我们不过是一周。算得了什么呢?”
“不,这里的条件确实太差了。”小军坚持:“你们年纪也大了,住在这里太委屈。再说,我们真的能够应付的。”
宁平说:“我坚决不走。”宁秀点头:“我也不走。”听到这话,小凤仙竟觉得有一点点失望,仿佛是一个希望在心底破灭……啊,……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竟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热水,对独立卫生间的渴望。多么可耻。但是,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说:“我也不走。”
“九妹你过去住。”宁平转过头,坚决地说:“这是我们的责任,不是你的。这里确实条件……不太好。你过去住了我们还可以每周过来洗个澡。”
“这也是我的责任。”小凤仙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地表白,“我妈妈最后的日子,你们都赶过来……要是没有你们……”说到这里,她的决心坚定起来:“我不能走。”
“小姨,”小李说话了,“你就住过去吧,奶奶这里我们看着也一样啊。大伯和二姑也想多跟奶奶呆呆不是?再说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我还从来没有到和平饭店的房间里去看过呢,小姨你要住回去了,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洗个澡。”她哈地笑出来,“想想,我们弄堂,不,我们整个村子一定都没有人到和平饭店去洗过澡!!小姨,我可以来吧?”然后,双眼亮晶晶地,充满热望地看着小凤仙。
“怎么不可以?”小凤仙也笑起来,“别说洗澡了,你要愿意,还可以在和平饭店睡呢!想睡多久睡多久!”这话一出,她已经意识到不妥,它暴露了她潜意识的渴望和期盼。它令她脸红。可是,小李没有给她脸红的机会:“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一定要到那大床上躺一躺……哈!”
小凤仙拍拍她的手,微笑。尴尬逝去以后,她也承认这是最好的方案。并且,她深深感激小李的体贴和爱护。这种感激在归美以后还久久不忘,甚至更深更感慨——那是她偶然拿到一本当时国内的中篇小说集,终于发现了“三仙姑”的出处。那是一篇名叫《小二黑结婚》的小说,里面这样描述三仙姑:“……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她当时只觉得宛如一个耳光“啪”地一声打在脸上,几乎是飞快地合上了书,用一只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那个早上那些人的眼神和笑声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这个作者将刻薄掩盖在了诙谐之下,并且,可悲地代表了当时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同时,她忍不住悲哀地想:“原来,在那些人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老人。老人就应该安分地做一个老人。”是的,那些人的眼光和观念并不对,但是却也部分地揭示者残忍的真相。就比如红星宾馆,呵,有些事,年轻的时候做是浪漫,年老了再做,是折堕。
可是……啊……不……!她想,不……!我不承认,我绝对不承认那是折堕。于是,几乎是抱着一种说不清的,一定要和什么力量抗争的心态,她在六十五岁的这一年,约了八十五岁的他在旧金山hyatt的顶层旋转餐厅相见。
小凤仙搬回和平饭店的第三天,接待了一名访客。总机小姐在电话里说:“这位女士名叫张敏,说和您是圣玛利亚女校的同学。请问是否让她上来?”小凤仙迟疑片刻,“请她上来吧,谢谢。”
《丽人行杜甫拼音版本》第85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