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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汽笛声响,码头的别离画面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无数人挥动手绢,大声喊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小凤仙想起母亲的话,忍不住微笑,真的在人群中看会否有电影里那样,在最后一刻才忽然下了某样决定的人,不管是来还是去,在最后一秒钟,才逼出最本真的决定。然后,不管是对是错,就这样任性而去吧。可惜,没有。不过,小凤仙确信,这个码头一定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每天,有那么多人往来,每张面孔后面都有无数故事,这里面,总会有那么一两段出奇的吧。其实,应该远远不止一两段吧,许多人习惯把惊涛骇浪深藏在心底,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爆发。或者说,每个人都远远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在他的内心深处,你永远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于是,你永远无法预见在某种情况下他会爆发到什么程度——或者说,到底会不会爆发。
这样深富哲学意味的真知灼见,在十五岁的小凤仙的脑袋里来来回回地游荡绝非偶然。因为,现实刚刚给她上了这么一课。
就在她出发前一周。张家发生了一件惊人大事件。可以说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回,所有人得到消息都大吃一惊,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包括淡定从容的若莲亦如是。
叮当跑掉了。离她十六岁生日,正式下海还有半个月时间的时候,她跑掉了。
那一天,她和往常一样,离家去学校上课,坐的是自己包月的黄包车,车夫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进了学校。甚至,她还上了两堂课。然后,中午她没有回来,下午也没有回来,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入画找到学校去,只发现她的课桌里留下的一封给母亲大人的信。信很长,绝对不是一日一天写成的。条理分明地说明她为何要走,追述了小时候的生活,讲述了她自己的愿望,她不愿意下海,不愿意走母亲走过的路,不愿意变成第二个张明铛——“我也没有姐姐那样的天赋”,她说。且,她当然知道如果不走,就算是说破天也不得不接下如同陈小三这样的客人。她不愿意,就这样。看了这封信,入画气得发抖,并且身上一阵阵发冷。如果说这事是明铛干出来的,她固然震惊气愤,可也不至于如此,如此,如此意外。完全没有想到,完全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表现出来。太可怕了。
张家所有的人得知消息的时候都张大了嘴,然后,在心底叹一声,太可怕了。张叮当心思之慎密,思虑之周详,行动之从容,掩饰之完美,简直太可怕了。在这之前,叮当一直都是个任人搓扁捏圆的绵软性子,脸上永远一副有点迷糊的模样,反应总比别人慢上那么一点点。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不见得出众,连张家必修的才艺也只是勉勉强强过得去。无论怎么看,都极之极之平庸。并且,她计划的时间一定非常漫长,因为她要解决很多问题,诸如钱,诸如路线,诸如去向,诸如时机,等等等等。在这个计划中,她竟然一点端倪都没有露出来。不但入画没有丝毫察觉,就连朝夕相处的丫头和妹妹们也没有发现丝毫不妥。即使是在她成功地飞鸟投林以后,大家坐下来,挖空心思地回想她的一举一动,以便推测她的去向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得出一点点有用的线索。
一开始的时候,入画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由叮当一手策划,没有任何人帮手。想想看,张叮当不过是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女子,平时里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又没有下海,生活圈子简单得仿佛一盆清水,一眼就望得到底的。如果没有人帮忙,没有人接应,她如何解决那些细节问题?首先,第一个大问题就是钱。入画给女儿们的零用钱很有限,虽然比普通人家好点,但却连小康人家都比不上。并且这些零用钱的去向都是要向她报备的。所以,入画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有人提供逃跑资金给她。这个人,她首先想到的是明铛——因为在明铛十八岁生日以前,两姐妹感情一向很好。并且,明铛恨她,也许会用这个来报复她。
可是,当入画看到明铛的反应时,就知道多半所料不准:张明铛难得地在晚上没有喝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无比震惊错愕,然后大笑,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幸灾乐祸的意思昭然若揭。这种反应很难假装,并且张明铛倒一直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当然,性子这个东西,现在看来已经相当不可靠。
然后,入画想到的第二个人是张雪亭,结合分家议事时张雪亭的表现,入画认为张雪亭有可能因为觉得叮当接陈小三之流是委屈了,出手帮她一把,并且,张雪亭也有这个能力。可是,张雪亭一句话就打消了入画的怀疑:“入画,如果我要干预,直接给你一大笔钱就可以了,何必这么费事?这点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是啊,张雪亭的钱早就多得就算是天天烧大烟泡,再养两个小白脸都挥霍不尽了,出一笔让入画接受的钱完全不是问题。——入画也是在家里卖房子卖地的时候才知道张雪亭有多么善于经营,这些年来公中的那点盈余在张雪亭手里几乎翻了一百倍!而这仅仅是露出水面给大家知道的,至于张雪亭自己的私房钱是如何生发的,完全是个谜。入画隐约听说,张雪亭手上,甚至还有军火生意。如果张雪亭想管,的确不需要让叮当上演出走的戏码。而家中的其他姐妹,更彻底没有管的动机。
接下来,入画又把目光投向叮当的同学和师长,可是,叮当在学校中人缘倒是不错,似乎每个人都和她聊得来,但是一一细究下来,却没有一个人是特别亲密特别知心的。而师长,很多对张叮当同学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叫得出名字而已。更有甚者,连她是张家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张叮当,在人群中,把自己掩饰得极好。
在追究帮手的同时,入画也托人在每一个车站、码头、旅社、酒店寻找,企图把叮当重新找回来,可是,这个大活人就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甚至连陈小三出动半个上海的乞丐帮忙查找,也一无所获。不但人没有寻见,连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过一个类似叮当的小姐出现。
如果不是有叮当那封信在,并且那信从长度到墨迹到内容都可看出不是在胁迫下写成的,张入画几乎要认为叮当是被人绑架、劫持甚至是谋杀了——那样都比现在这个情况合理。
张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叮当出走事件,还狠狠地把一个人惊出一身冷汗——周润田。周润田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整个脊背上都爬上了一条一条的汗水。叮当这个小姑娘,他见过无数次,想想,他是入画的入幕之宾,并且,说实话,他还是一个好色的男人,虽然因为要图大事,不敢露出半点,但对刚刚长成的这个小美女,着实是留意过,上心过。叮当给周润田的印象是:迷糊,绵软,反应慢,一团孩气,几乎什么都不懂。而这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姑娘,在那般精明的入画的全力监控下,竟然干出这样惊天大事。这件事情,表面看来不过是一次策划成功的离家出走事件,可是,周润田却知道要达成现在这种结果却绝不简单。这里面任何一个微小的计算失误都会导致满盘皆输。且,就算是他这么善于弄钱的人,在听了入画讲解平日里张叮当的收支情况,都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怎样才能筹措一笔用于逃跑的路费。这个叮当,心机之深沉,手段之老辣,实在是太可怕了。周润田由此想到,张家的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进一步想到——生得出叮当这样的女儿的入画……天,说不定,完全不是他此刻得意洋洋地想的那样,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搞不好此事非常非常不妥。
《丽人行原文注音及翻译》第27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