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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最后一抹残阳下,张雪亭躺在床榻之间,她清楚地知道,这将是她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个黄昏。此刻的想法和所有垂危的老人再没有丝毫不同——她想将能见到的家人们再看一遍。她清醒的神智让她并不奢想将所有的家人看遍,那些海外的女儿和孙子孙女,这些年过得好就已经算尽了孝心。身边的,若莲一家已经在床头,那个他在床尾,入画和燕飞也来了。这便已经很好,非常好。她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流连,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再一个又一个地看回来。她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后一抹残照可以坚持多久,但,能流连多久就是多久吧。她没有想到的是,若莲,或者说是命运,待她真正亲厚,在最后一刻,还给了她一个绝大惊喜。
冯惟敏——若莲的双胞胎姐姐,此刻正在赶往张雪亭处的路上。张雪亭不知道,就是在她摔跤中风的那一年,若莲同冯惟敏相认了。那是1948年,林巧稚参加一个会议,会上坐在她左手边的便是冯惟敏。经林巧稚手接生的孩子千千万万,她接触的产妇也千千万万,各种个案都有,但是,若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绝对的高龄产妇,胎盘前置,双胞胎,两个胎儿一个横位一个立位,产后产妇还并发大出血——那真是上甘岭一般的一场艰苦战斗。林巧稚永远不会忘记同若莲共同经历的那三天三夜。在这期间,若莲几次濒于休克,又几次都挺了过来,病床上的棉织床单活生生地给她的手揪出两个破洞。而最让林巧稚印象深刻的还有若莲的坚韧——就算是在最痛,前景最不明朗,分分钟都有可能死过去的情况下,她还保持了惊人的冷静,绝不作无谓的嘶喊,又绝不放弃,死也不放弃。这个案例长久以来一直被林巧稚一遍遍回想,生命是个奇迹。她常常这样感叹。这个案例甚至被她用到了她的某篇论文中。所以,当林巧稚看到冯惟敏,和若莲一模一样的冯惟敏的时候,当即就明白了她们是姐妹——双胞胎一向有遗传的因素。
“你姐姐,噢,也许是妹妹,还好吧?”林巧稚自然而然地问出这句话,虽然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
冯惟敏看着林巧稚,愣了两秒,然后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一动——双手都沁出了汗水。
是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她透露过她的身世,她身边也从来没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人知道,冯惟敏常常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照镜子的时候,偶尔会产生恍惚感,似乎镜中的那个影像并非虚幻而是实存。有时候,她还会做梦,梦见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分外亲切亲近的人,在微笑。还有,数年之前的某个晚上,她好端端地睡着,忽然就惊醒,小腹痛得死去活来,浑身汗出如雨,家人当即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中,她莫名其妙地大出血,差一点点就死掉。很奇怪,就是在那样的痛苦中,她竟然清醒地,用直觉意识到,或许,有除了身体以外的其他原因。
“是妹妹。”冯惟敏定了定神,微笑,“她是41年6月在您那里吧?”
“是的。”林巧稚温和地笑,“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可真够凶险。您的一对外甥差一点点就救不过来。”
冯惟敏惊呆在那里——原本,她只是略作试探,连心底也没有抱着任何一丝一毫的别的希望。可是,当林巧稚的话出口以后,她眼前几乎一黑,心脏跳得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下去。幸好,会议开始了,她微笑着转过头去,没有人发现她面若金纸。
双胞胎,尤其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往往有着或强或弱的心灵感应。张家几乎所有双胞胎都是同卵双生,否则不会相像如斯。在这些双胞胎中,心灵感应的情形并不少见,宁平和宁秀还不是同卵双生,都有惊人的默契。即使是被分开养了十数年,当他们相遇于美国后,宁秀第一次作为宁平的助手上手术台,精神全力集中时,完全无需宁平任何暗示,她就知道该怎么做。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分享和共有。
在张若莲和冯惟敏之间,也一直有着这种神秘的联系——完全来自于心灵。尤其是在冯惟敏这边,因为彻底地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双生子的存在,因而更加困惑。又或者是因为个体的原因,她对若莲的感应要更强烈一些。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常常会有的失落缺失感到底是什么。
作为五四以后中国第一代知识女性,虽然研究的是物理,冯惟敏有着强烈的科学自觉意识,她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未知,所有的追寻都仅仅是尽可能地靠近真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被认可的真理,在时间的流逝中会被证明是谬误。且,她相信,这世上所有的现象都有一个原因或者说是答案,只是答案不一定会被找到而已。所谓的科学精神,乃是根据现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逐步逐步在黑暗中摸索真相。
现如今,一个可能靠近真相事实就在眼前:她有一个失散了的双胞胎姐妹,还活着,41年6月,经林巧稚手,生下了一对儿子。
那个会议上,冯惟敏完全不知道主讲者说了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讨论者说了些什么。她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回到了家,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天黑。
她没有人可以问。父母已经在几年前双双过世,至死都没有一星半点消息漏出。当然,这同时令她可以自由地追索下去——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随着她父母的过世,也将不再成为一种障碍。她可以顺着林巧稚这条线追下去,这个很容易,虽然当年协和医院的档案几乎完全毁于战火,可是,她相信林巧稚会对一个特别的案例有印象——就象她自己,对学术中那些特别的挑战总是刻骨铭心。关键是,呵——近乡情怯,竟然有些恐慌。竟然不知道是否该追索下去。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事实,需要时间考虑是否要揭开真相——谁也不知道这真相背后到底有什么,是什么。为什么这如许多年,除了她自己的奇异感觉以外,周围没有任何一点迹象证明她有一个双生子?显然,这是父母的刻意隐瞒。
那一年冯惟敏已经五十好几,膝下不但有儿有女,甚至连孙子孙女都已成行,生活有它固定的轨迹和模式。并且,这半个多世纪里,除了心里的奇异感觉之外,她活得向来幸福。她不知道如果揭开真相会否干扰这种平静,所以,她需要时间思考。
这件事对自己真的重要吗?自己的双生姐妹同自己的生活,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全无交集,仿佛是另一个别样世界。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她是否一样的有缺失和失落感?思前想后的结果是,线索已经摆在面前,当它不存在已不可能。未知总是让人恐惧的,可既然父母已经不在,那么,即使自己是被收养的,去追索这个真相也不影响他们的感情。唯一要顾虑的是那个双生姐妹是否愿意被打扰——呵,那么,可以这样,自己找到她以后,可以根据情况决定是否相认。或者,可以默默地悄悄地注视她而不进入她的生活。
《丽人行拼音版》第55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