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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安全回来的。”他在信里写道,“上帝会帮你看护好她。……安眠药可以先试试换个牌子,不行再考虑增加剂量。说不定新口味你只要一粒就够了。别因为安眠药有负担,没关系,离致死或者依赖剂量还远得很。放轻松,睡个好觉比什么都重要。”
两年过去,grace去的地方战局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小凤仙的安眠药已经换到第四种,好在仍然只用两粒。当她郑重考虑是加到三粒还是换第五个牌子的时候,grace回来了。并且,谢天谢地,不打算再去了。
grace一共在战乱地区呆了接近三年,只有极少数的时间才比较靠近前线。她更多地把关注点放在战争中苟且偷生的平民身上。相对来说,处境还算安全。当然,只是相对。因为至少有两三次她与莫名其妙的流弹擦肩而过。每一次她都真真切切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经历,她根本不敢写到报道里,甚至不敢告诉同事们——如果他们一不小心写出来让她妈妈看到,该怎么办呢?虽然她并不知道小凤仙的煎熬——她收到的信里,妈妈和爸爸的生活在宁静正常之外还有余力多姿多彩。他们会在结婚纪念日出去旅行,妈妈还在计划再回一次中国。他们家后园里的花开了又谢了,今年的葡萄酒让人意外的酿得特别好。“这是运气。”妈妈在信里写道:“我敢肯定这是运气,无法复制。所以,我们只要好好享受就好,总结经验什么的,完全没必要。当然,我有给你留一些。”最后这一句,是十分克制的思念。grace知道妈妈一定是纠结了好久才写下这样的句子的。捧着这封信她悄悄地哭了一场。
grace也呆过前线,在冲突最剧烈的地方,在死生一线的地方,在炮击和子弹呼啸的战壕里,在战斗的间隙里,同士兵聊天,以完善她的报道,完成她的思考。当战局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她知道,是该结束了。她用了三年,旁观或者说是亲历,或者,见证这个词更好?她用了三年,见证人类最残酷最黑暗的行为之一——是的,无论什么样的战争都是悲剧。从它爆发的那一刻起,就同生命的原则相悖。无论有多少诗歌或者别的什么作品讴歌战争中的各种英雄,她眼前闪过的都是无数无奈到麻木的平民的脸。还有,因战争带来的混乱,因混乱带来的种种别的问题……另外,还有,竟然,确实有些时候,不得不战。当外敌入侵,当压迫深重,当……不得不战,死战。
返回napavalley的家之前,grace先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休整了几天,去购置了一些新的衣物,打理了头发,指甲,甚至去做了全套的皮肤护理——她要归还给妈妈一个漂亮齐整的,未经风霜的grace。那些灵魂深处的震荡统统收藏起来,要等许久许久,等到妈妈心情平复以后才拿出来分享和讨论——如果有机会的话。嗯,一定有机会的,一定有机会告诉妈妈:“我看过了这世界可以多么坏,现在我要尽我所能把它变得好一点。”
饶是准备得如此充分,当她看到父母双双站在门口巴巴眺望她的来路的那幅剪影的时候,还是哭了。她原本计划要骄傲地对妈妈说:“看,我把你的grace还给你了。”然后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什么的。但当她看到他们翘首以盼的模样时,什么姿态都无法维持,所有演习的脚本统统失效,唯一能做的就是扔下车子,沿着小路狂奔,把葡萄田踩得乱七八糟,在心里大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然后,哭到打嗝。
小凤仙一家还处于迎接grace归来的狂喜余韵中时,收到了小李从上海寄来的信:“小姨:我已经于上个月在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生下了一个儿子,七斤八两。这个胖小子可把我折腾坏了……产检的时候没有估出他这么重,差一点就生不下来,哈哈,幸好后来有惊无险……”小李的字并不漂亮,但活泼欢喜的情绪力透纸背。小凤仙看着看着,嘴角就翘得老高,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拿着随信附上的那张满月照,乐个不停,“确实是个小胖子啊!”她衷心地为远在上海的小李高兴——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和宁平宁秀离开上海的时候,小李已经年近四十,从理论上来说,要一个孩子没有问题,可多少还是有点让人担心的。现在尘埃落定,真是让人欣喜。小李在信中请求小姨给借点美元,她去国内换点外汇券,好去友谊商店买奶粉。她没有奶水,孩子食量又大,市场供应的奶粉不够。小军已经用积蓄搞了一些外汇券,但黑市价实在太贵了……“所以,我就给小姨您写信添麻烦了,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啊……”
小凤仙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就好像小李真的能听到一样。她很高兴小李的报喜加求助,当天下午就寄过去一千美金,顺便还采购了一些奶粉和婴儿用品一并寄回,并且,她还忍不住回了一封絮絮叨叨的信,“我也是年纪比较大的时候生的小女儿……”将养育grace的经验什么的追忆了一番。不知不觉就写出好几页去,最后,还在信封里塞进去半版邮票:“常给我来信啊……”
那一千美金被小李寄回了八百,“两百就够啦,孩子再大一些可以喝牛奶。小军已经找到关系,我们到时可以订两份平价牛奶。我不是跟您客气,真有事我会来麻烦您的。邮票真是太好看了,我差点都舍不得往信封上贴……”然后在信里也絮叨了一番小胖子的近况什么的。
就这样,小凤仙和小李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小李的那种烟火气让她觉得亲切又放松。再回想小军和燕飞住的那条弄堂,竟然有了些许怀念。上海,不再仅仅是记忆里的那个故乡的符号,在岁月里渐渐模糊。它从小李的信里跃出来,清晰,鲜活,充满市井的温暖。她仿佛看到,它正从创伤中走出,越来越新,越来越好。当然,它现在还不够好,但每一天都比昨天好。她觉得自己忽然有点明白叮当的信仰——让更多的人活得更好一点。这个愿望的光明吸引了无数人为之前赴后继,死而后已。
(大结局)
宁平写完今天的日记,合上本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坐位起立困难,这是帕金森综合症的典型表现之一。三年了,他身上的疾病有条不紊地进展着,从症状来看,不算特别快的,但也不算慢。从一开始的静止性震颤开始,到现在已开始出现轻微的发音困难、便秘,接下来有极大的可能睡眠障碍、抑郁。到了晚期,还可能会出现认知损害。他在原来供职的医院建立了详细的档案,接受治疗和测试。同时,他自己也坚持记日记:身体的细微变化、生理和心理的感受、使用药物以后的反应,从病患的角度,用医生的专业知识解读,详细地记录下来。他知道,parkn’sdisease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痊愈是不可能的,医学帮得到的,只是延缓进程,提高生活质量。但总的来说,是会一步一步地坏下去的。他明显感觉得到,他今年的日记本上的字就比去年小了一些,这还是他知道这种疾病会导致患者字体过小,有意识的控制的结果。不是不可以使用电脑打字,但他觉得还不到时候,毕竟手写的笔迹更有研究价值。是的,他现在所做的主要不是治疗自己——而是为后来者提供第一手的研究资料。他希望能为医学界同仁留下一个详细样本。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到了晚期接受一些比较激进的治疗,到了那个时候,估计写字会很困难,口述说不定也困难,电脑打字就会派上用场。用键盘敲,慢一点也没有关系。不过,会需要助手。嗯,宁秀再加一个年轻人的组合会是最佳选择。虽然让宁秀看到自己最痛苦的样子是一种折磨,但相信宁秀会挺住的。事实上,宁秀早就知道他的病情了,从他的现状很容易推断未来;宁秀也知道他的决定,会理解并支持他的。当然,当他最后逝去的时候,遗体一定要解剖,完成最后数据的记录。这最后一条,他已经写入遗嘱并告知了晚辈。
《丽人行拼音版》第98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