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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阳和衡阳,都蛮宽蛮大。邵阳是阳,衡阳也是阳,一个小小的镇子便把它们容纳了进去。
这个镇子叫两阳镇。
两阳镇就一条小街,东街属衡阳,西街为邵阳。东街人要过西街来,都说到邵阳来;西街人要过东街去,就说到衡阳去。才那么两步路,就穿了州,过了府,两阳镇人觉得蛮豪气,蛮够味。
街子不长,自北向南,笔直的一溜儿。最后被一条小河一挡,就挡住了。小河从邵阳流过来,哗啦一下流进衡阳,故两阳镇的人就顺其自然给安了个名:两阳河。
两阳镇有两样挺出名的货色,一曰碗,二曰酒。碗在邵阳,酒在衡阳,便有邵阳碗子衡阳酒之说。许是街子南端傍倚着两阳河的缘由吧,邵阳最大的碗厂和衡阳最高的酒楼,皆在此处。
先说碗厂。它后倚轿顶岩,左临两阳河,是个好处所。碗厂一直红红火火的,谁知近两年忽然背起时来,生意越来越不景气。最后,厂子倒闭,只留下一人守着厂里半仓库卖不出去的碗,其余离厂,各奔东西,自谋生路。
留下来的这人,叫丁亦举。没别的好门路,没本事去外面挣钱,不得已守厂子,算他倒了十八辈子的霉。
其实,这丁亦举可算得上两阳镇的半个秀才。比如说丁亦举这名字,就与众不同。这名字是他老爷爷给取的。老爷爷据说托了街后轿顶岩的福气,清末最后一次科举时中了名举人。亦举,是老爷爷希望他日后也能中举,光耀门第。丁亦举因此自小就读过老爷爷遗留下来的线装书,免不了还要捏着老爷爷的狼毫,临几本柳体,竟临成两阳镇的一绝。兴写大字报那阵,丁亦举的柳体曾使两阳镇大为增色,衡阳和邵阳都有头头组织写手,来两阳镇参观学习,请丁亦举传经送宝,授受技艺哩。
丁亦举能写,亦能喝。他经常到东街衡阳的酒楼上喝,喝得很有境界。这是一家谷酒店,极兴旺。两阳镇人皆喝得,喝米酒不过瘾,要喝谷酒。谷酒就是用谷熬的酒,比米酒质优、色酽、味醇、性烈。且喝的时候香口人喉,醉起来却没晓得讯。所以喝米酒喝得五斤的,喝谷酒只喝两斤就要翻蔸;喝米酒喝得三斤的,喝谷酒只喝一斤就要脱裤子骂朝天娘。
然而,能挂牌熬谷酒、卖谷酒的,两阳镇也就仅此一家。熬谷酒不比熬米酒,一般的酒曲子不了酵,一般的熬法出不了酒。谷酒店有祖传的曲方和熬酒秘法,从不外传,是独家生意。店老板姓王,生有二子。遗憾的是,这兄弟二人生性不太聪明,竟使王家祖艺无法下传。
倒是老大的婆娘荷花嫂,不但人如其名,模样子百里难挑一,而且异常的聪敏贤慧。王老板看中这一点,脑壳里转风车转了几夜,最后果断地把祖艺授给了荷花嫂。只半年工夫,荷花嫂就把一整套配曲、煮谷、熬制的技法,掌握得精透,酿的谷酒简直比王老板亲手弄的更胜一筹。喜得个王老板胡子翘起天高,五年前临终时,还把老大老二叫到床边,叮嘱他们厚待荷花嫂,日后谷酒店得凭她。也是祸不单行,第二年老大喝了谷酒去两阳河里炸鱼,炸去一边脑壳,一命呜呼。自此,谷酒店全靠荷花嫂苦心经营,老二和他婆娘跟着打点下手,倒也弄得有模有样。
丁亦举每天都过街,到衡阳的谷酒店去喝酒。他不到楼厅里去占位置,也不要荷花嫂为客人准备的花生米、咸鸡蛋或卤制的鹅翅鸭爪、猪耳香干之类的下酒菜。就蹲在柜台前的青石板上喝哑牯酒,把酒里潋潋滟滟的阳光都一并喝进肚子。这才是真正的酒君子:两阳镇人很称道,说喝酒不讲究是站是坐,神情便可专注于酒之真味;不用下酒菜,酒味才不失本色。丁亦举酒中境界因此是最高远的。前几年,碗厂达,荷包里票票多,丁亦举每天都要到谷酒店喝三次酒,每次一碗,从不间断。后来碗厂破落,丁亦举的酒也从一天三次,递减至两次、一次。最末,碗厂一个工资也不出了,丁亦举就常常断喝。
这一回,丁亦举已是好几天没沾过一滴谷酒了。心上就似猫挠着一般,慌得很。不知不觉,也就横过街子,到了荷花嫂店前。已踏上柜台前的青石板,去荷包里一摸,才意识到连荷包屎都没一颗。
“亦举,好几天没过衡阳来喝酒了,去了什么地方?”
荷花嫂喊丁亦举时,总亲昵地将他的丁姓去掉,“莫不是相亲去了?”
“荷花嫂,你也取笑我。”
丁亦举高高大大的一个汉子,脸上竟洇上羞赧,“谁嫁我这没中用的丁亦举?”
“两阳镇谁读过你那么多的线装书?”
荷花嫂把目光从丁亦举身上扯回来,勾了脑壳去缸里舀酒,“过来,喝一碗。”
丁亦举就摇着脑壳,直退。脚还在衡阳,屁股却早翘到了邵阳。
“是碗厂没工资了吧?”
“碗厂早解散了,就我一个人守着一仓库的碗。”
丁亦举站在街心,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板下面。
“没关系。过来,今天的酒嫂子不要你掏钱。”
荷花嫂把柜台上的酒碗往外移了移。
“不!”
丁亦举袖着手,犹犹豫豫退至街旁的槐树下。一个大男人,怎好白喝人家的酒呢。
见丁亦举走开,荷花嫂也只得转身去招呼店里的酒客。酒客们占满店里的桌凳、栏杆,大碗大碗往嘴巴里倾。两阳镇人喝酒,从来不用酒杯,皆使大碗。碗大,谷酒又烈,醉起来便快。醉了,免不了哭爹喊娘,嬉笑怒骂,尽情尽兴。还要雄风大振,见底的碗,在手上只一扬,就旋着圈飞出栏杆外,“吧”一声掉进河里,溅起白闪白闪的水花。喝酒喝出了豪性,甩几只碗,不会被人指背,相反认为是男人之举。在两阳镇,说谁喝不喝得酒,不说一次能喝几斤,而说一次甩了几只碗,是饭碗还是菜碗。至于荷花嫂,酒客甩几只碗,不但不会在意,相反越甩得多她越高兴。这说明酒客视她和谷酒店为家,能尽性子。酒醉心里明,酒客们再醉,再糊,甩了碗,付酒钱时也不会把碗钱忘记,总会一起算进去。即使忘了碗钱,荷花嫂也不会见怪,碗出在邵阳,几只碗算什么?人家愿意进店,愿意用谷酒把自己灌醉,就是对你荷花嫂的最大抬举。
槐树下的丁亦举,见店里男人大碗喝酒,脚板心就安了钢钉,钉在地上冒得脱。喉咙骨碌骨碌,唾沫咽不停。尤其是酒客们把空碗扬起来,硬着脖子往栏杆外扔时,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慢慢扬起来,扬起来,似也要豪气一番。眼睛自然就鼓出了水,视线像搞激光扫描,跟着酒客脱手的碗一起画弧线,一直划进栏杆外那蓝盈盈的两阳河里,半天起不上来。
丁亦举就这么在槐树下站了好几天。最后那一天,他见酒客们手里的碗又飞进了两阳河,心里就有了一种灵动。他拔出脚底的钢钉,匆匆离开槐树,走回碗厂。
不一会儿,丁亦举就从碗厂的铁门里走将出来。不过这回他不再袖着手,而是在手上抓了一只碗,挺着个胸脯,一步跨进衡阳,把碗往谷酒店的柜台上一放,眼望着荷花嫂,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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