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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小凤仙,刘勇笑了。当年那个黑黑瘦瘦,长手长脚的女孩子竟然长成这个样子,要是走在街上,管保所有人都不敢认了。在下楼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也几乎要象下人们一样呆住,甚至在嘴里冒出一句:这是小凤仙吗?差一点点就有他高了。其实,单从看的来说,她几乎比他高——女子们因身材玲珑有致的缘故,看上去总比实际高度还高一些。那眉那眼那脸庞,全部都脱了少女时的青涩,长开了。不错,那些五官倒都是小时候的样子,可是,合起来又不是了。最不一样的,是眼神,是气质。那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自信,从容淡定,有若莲的影子,却比若莲更有神——若莲心事太重,尽管自我开解十分成功。单独看倒看不出什么,和小凤仙一衬,就知道那眉宇间有淡淡的郁结之气。看到这样一个女儿在身前,若莲一定会非常非常欣慰吧,啊,不知道她还能维持她那喜怒不惊的外表不成?刘勇促狭地想,嗯,多半不能。一想到若莲那张面孔被喜悦的潮水冲得决了堤的模样,他就想开心地大笑出声。
张雪亭看到小凤仙的时候也大吃了一惊。十年前,孙女辈中最不起眼的就是小凤仙,一堆人里,往往注意不到她,便是丫头也比她出挑些。谁曾想,她竟然出落成这个样子,身高身材长相出色倒也罢了,难得的是那通身上下的气派,竟是这许多年来,张雪亭从来没有见过的,不但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到过。早年间以为若莲的双胞胎姐妹已是人间异数,可现如今看到小凤仙,才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永远在挑战自己的想象力。原以为小凤仙去到美国,一定会念文史类的专业——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欧洲文学都比较靠谱。要不,就念医吧,毕竟有宁平宁秀的例子在那里。谁知道,她学的竟然是建筑,并且,现在已经取得了执业资格,虽说并没有自己出来开业,可据说已经在一家不大不小的事务所站稳了脚跟。虽然张雪亭没有去过海外,但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太婆,因此,就更震惊——想也想得到小凤仙经历的个中艰难。万千念头纷至沓来之下,人精张雪亭竟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长手长脚的孙女儿笑——呵,小凤仙如今还是长手长脚啊,并且这一点发展得更甚,所有的家具在她面前看上去都似乎小了一号。可是,和十年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因而畏首畏脚不同,现如今的小凤仙坐在该处,只觉从容自信,大方端庄。
若莲看着母亲的脸色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正陷入由这个完全不同的张家女子带来的震荡中。——啊,在刚和小凤仙坐下的那一小片时光里,自己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只能笑,从微笑到咧开嘴合不拢地笑,想想都知道当时的样子有多么的傻,简直是这辈子最傻的时刻。可是,傻得实在是太幸福了。
在这个阴雨的上海午后,张雪亭,张若莲还有张小凤仙相对坐在客厅,久久一言不发。大家的脸上都带着个幸福得非常傻的笑容。啊,要幸福到智商下降可多么不容易啊。小凤仙在心底由衷地感叹。这些年,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放纵自己的幸福感到现在这个程度。这是她回到上海的第三天,由若莲带着来拜望张雪亭。她的确惦记这个威风八面的外婆了,另外,她和张雪亭还有一场一对一的约会呢——十年以前,小凤仙离家时只有十四岁,和外婆约好,到满了二十一岁再来听那个属于自己的银行密码。本来密码是那时候就可以告诉给她知道的,但是若莲和小凤仙商量,暂时不听也罢——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老想着有一笔大钱到期可以支取,未必是什么好事。
当时的小凤仙只是盲目地信任崇拜母亲,愿意遵从她的决定,现在回头去看,才更深地领略到其中的智慧。是的,那笔钱不到二十一岁不能支取,按说早听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感觉到底不同。现如今,她坐在这里,再打算听的时候,真真正正,并没有太激动。走过万水走过千山走过跌跌撞撞的成长路以后,她强大多了,那笔钱已经无法在她心底掀起足以影响生活的波涛。这样多好。
“来,建筑师先生,让我们单独谈一谈。”张雪亭站起来,俏皮地说。听到这个称呼,小凤仙心中微微一动,虽然她自觉目前还担不起“先生”这个称谓,并且,她不觉得这是一种尊称——放到更广阔的背景更深刻的思想中来看,这个称呼本身就标志着对女性整个群体的歧视。但是,她知道,这个称呼对于外婆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母亲又意味着什么。她想起了那条胡同,想起了胡同里的那个家,想起了,她成长以后才意识到的,母亲对于命运连不甘也不敢的无法追问的乐天。于是,她当即扬起眉毛,亦俏皮地回答曰:“遵命。”
让小凤仙没有想到的是,那笔属于她的钱,十年来竟然又增值了无数倍。这当然不是银行的力量,而是因为张雪亭拿这笔钱投资了。恭敬地坐着外婆面前,听见那个天文数字的时候,窗外的雨下得急了,刷拉刷拉地,敲得花园里的树叶响成一片。小凤仙的脸上笑容温和恭敬,眼中恰到好处地闪出景仰的光芒——如此世道,要眼光奇准,背景奇硬,手段奇老才会在投资路上无往不利吧。张雪亭身前背后到底有多少传奇,即使是至亲,也永远没有办法揣度。且,这笔钱所获得的利润,她完全不必告诉自己。因为,大概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更何况,本来就是她的钱。但是,小凤仙仍然不赞成这种行事作风——既然这笔钱十年前就分了下来,虽然未成年女子不得支取,但从理论上来说,张雪亭要动这笔钱,无论动机多么良好,结果多么优秀,都应该要知会当事人才对。当然,小凤仙没有任何抱怨,这笔大大增值了的钱说到底还是白白得来的,且,就算是给张雪亭亏损掉了,她也没有怨言。但是,在该刹那,她蓦然惊觉,自己的思考方式和价值观已经和少年时看着天神一样的外婆大大不同了。
说完正事,又扯了一些闲篇,仿佛是不经意地,小凤仙说,“外婆,您觉得刘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怎么想到问这个?”张雪亭口吻也是淡淡的。
“这次我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小凤仙实话实说,“雪菲给我的信里,说到我的母亲曾经吸食鸦片,我自己也从母亲的信中发现她对刘勇依赖日深,怕此人不妥。我不想在那边瞎猜,所以就回来看看。”
“开始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担忧。”张雪亭说,“虽然我不管你母亲她们的事,但多少还是知道些。若莲是我最心疼的一个女儿,我不想她在这上头吃亏。”
“嗯。”小凤仙应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丽人行自傅》第34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