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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底再叹一口气,若莲慢慢站起身来告辞。日影已然西斜,最后的光影很快就要黯淡下去。雕花镶嵌的玻璃窗外,天色渐渐昏黄,这座城里的灯很快就要一盏一盏亮起。这样的灯光,在二十年前,是夜夜笙歌的开始,在今日,那灯光的内容,早已面目全非。一到灯亮,她就开始想念大宝和小宝的面孔,想拥他们入怀。并且,她毫不打算在他们面前隐藏她的软弱和爱恋——前面的数十年间,她从来不敢表现出对谁如此深深依恋。便是对小凤仙,也不曾。呵,是的,在她们这种家里,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就算再好,也有因利益带来的天然敌对。就算她将小凤仙远送出国,也并不能完全消弭幼时的疏离。对这一双儿子,她则完全没有心理障碍,或许,是因为他们到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有力气有勇气绷着情感,不任决堤。现如今,在她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便是大名为刘伯韬、刘伯略,小名大宝和小宝的这两名小小男子。
可是,这样的爱是危险的。任何忘我的爱都是危险的。因为你不能确定对方是否需要这样的爱——更遑论回报。即使是对子女也一样。大宝和小宝现如今还肆意享受着母亲对自己的爱和依恋,可不用等多久,这样的爱就会变成一种负担,就会成为令他们窒息的毒药。这个道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明白通透,可是,到了现在,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陷。无力自救,或者说,不愿意自救——便是知道将来总免不了伤心放手,能尽兴地享受这一刻,也是好的。
若莲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条一条街地穿行,而在这同一时间里,海的那一边,小凤仙刚刚自梦中苏醒,摸一摸睡得有些木的脸,毫不意外地发现一手潮湿。原来,在梦里,终是哭了出来,梦或者是假的,而眼泪却是真的。呵,也并不完全是假的啊,在这一个良宵,她回到了几年前的一段前尘。多么可惜,便是在梦里,也终究没有肆意妄为一回,便是在梦里,也没能达成心愿。自己真是没用到了极点。想到这个,她无比无比惆怅,惆怅到甚至有点厌弃自己,几乎不愿意睁开双眼,面对这又一个白日。
这一年,小凤仙已经三十四岁。如同一朵花,开到了极盛极盛的巅峰,似乎只差一步,就朝凋零慢慢去了。可是,她的青春和美貌却倔强地不肯就此谢幕,竟然一日一日愈见颜色,仿佛重瓣牡丹,一层一层地怒放,你以为就快到头,它偏生又托出新的一重妖娆。这数年以来,她是一日美甚一日。以致于年前和表姐妹们在温哥华匆匆碰面时,雪菲惊呼:“我的天!看看,没有小凤仙在,我们还可以混充一下场面,她一来,活生生就把我们衬成了残花败柳!你还是早点回你那地盘去,别弄得咱都恨不能碰死干净。”
或许,上帝是公平的,和少年时就享尽艳名的姐妹们相比,小凤仙到了这个年纪才优势尽展。在那些一过二十就老态尽显的洋妞根本不用比较,就算是放在张家门下,一个个都仿佛不老神仙的大美女中间,小凤仙也当真是独标一帜,美得已经惊心动魄。甚至,丽菲那十六岁的女儿站在她旁边,也给衬得单薄黯淡。即使是耀眼得钻石一样的青春也压不过小凤仙的夺目光华——她的美,由内而外,几乎已有霸气。这样的霸气之下,这十年间,为小凤仙辗转反侧夜夜不能眠的人不在凡几,竟比十年前还多出数倍。可是,她的那颗心到底在哪里,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来来往往的人都觉得lynn是一个谜,甚至有人说她根本就不懂得男欢女爱,她的全部都给了她的事业,她已经嫁了给她的公司——呵,今日今时,lynn,不但不是那个为了银行里的一笔钱漏夜排队的小姑娘,也不是数年前为了向银行借出一笔钱而几乎一夜白头的小建筑师,她已有了她的江湖地位。一家地产公司,一家建筑公司,都是中型规模,算不得大鳄,可已经是同类中的翘楚。甚至,在做大这件事上,也是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这一次的飞跃,是自她三十岁那一年开始。那一年,呵,前半生中最艰难的一年,啊,不,艰难这个词也许不对,是最煎熬的一年。落点再精确一些,她在这一年中经历了最煎熬的一夜,比二十岁那一年的那一次,更甚。
小凤仙的三十岁生日,是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度过的。虽然是最热的夏天,她却觉得有如坠冰窖的寒冷。那是1945年的8月,中国农历的三伏天气。美国向长崎和广岛投下了两枚原子弹,太平洋战争的前景不言自明。整个世界都为那毁灭性的力量震惊,足足一周,几乎所有人都处于震荡期,几乎所有人的话题都是这个。非常戏剧化的,小凤仙是在小型生日宴会上得到银行改变给她的贷款计划的消息的。理由是原子弹以及注定了的战争局面。而这个消息对于小凤仙来说,也无异于原子弹一般的震荡效果——她刚刚签下一大单旧城重建计划。
自小凤仙1940年从上海回到美国,手上拿了张雪亭的一大笔钱,便顺理成章地开始自己创业。先是注册了一家自己的独立建筑事务所,百般艰难地开始一单一单地接,几年下来终于稍稍打开局面。一年以前,她接触到一个很大的旧城改造计划。这个计划项目是自大萧条开始之初,政府就有计划的,因种种原因,一直搁置。在这战争期间,不知因了什么复杂缘故,居然被重新提起。小凤仙得到消息后立刻同方云琪商量——这数年来,他们不但是夫妻而且一直是事业伙伴。方云琪坚决反对。理由充足充分,一来,他们目前不具备接下这样大一单子的资金实力,而且,在这非常时期,想要找人合伙都不可能。很多投资人的钱都去了战场。且,虽然所有人都不认为美国本土会受到战争的大面积冲击,但是,谁也不能预言战争究竟会什么时候结束,在战争期间大手笔投资建筑业?真是疯得不轻啊!
“你怎么会想到干这个?”方云琪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小凤仙,“为什么不等局势明朗?”
“等到局势完全明朗的时候,我们就再也插不进脚去。”小凤仙说,“这个项目持续时间很长,又不是要我们马上拿出所有资金,我计算过,只要有银行支持——”
“银行会支持吗?”方云琪说,“银行——啊,除非是那一家银行——”
小凤仙看定方云琪的眼睛,不说话。他们都知道说的是哪一家银行。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两个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了,有什么东西带着细碎清脆的一响,在他们之间碎掉了,呵,某些东西,多么多么的脆弱。
小凤仙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但她固执地不肯让它坠下。到底还是年轻啊,从上海回美国后,某一天,浓醉以后,对身边人说起了旧日事。说的时候,两个人心心相印,方云琪听完故事,默默地伸过一只坚实胳膊,将她揽在怀里。那一刻,他的心和他的心疼都是真的。也因了这一刻的真,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拿了那一纸婚书,并且扶持了这许多年。可是,当激情褪去,当考验和争端来临,那一刻的坦白和率真竟似乎成为一个污点,烙在身上。至少,在对方心里,认为那是一个污点,哈,他竟然认为那是一个污点!
《丽人行双面燕洵》第59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