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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天气晴好的一天。雪停风住,阳光从高高的天空上洒落下来,将城市的一切点亮。燕飞的脸也沐浴在阳光中,比起昨日来,看上去竟然好看了些。当然,或许,是阳光天然有涤荡净化的功能,可以将人的负面情绪降至最低。又或许,是初见的震荡已经过去,宁秀渐渐接受这个事实。她坐在这阳光中,握住燕飞的手,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中途,小李将店子托给隔壁的老太太帮忙看一小时,回来热饭热菜、帮燕飞翻身,顺便和宁秀说话。
“奶奶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一点,”她说,“说不定就快要醒了。来,我们扶她坐起来,试试看,能不能喂点米汤。”
干了一辈子护理的宁秀心甘情愿甚至几乎是心悦诚服地在小李这个小学文化的农村妇女的指导下,照顾自己的妈妈。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无关她过去所学的一切知识。其实,在这个时候,知识的多寡、手法的专业与否真是一点作用也无。剩下的,是来自各种文化最根本的那些传承。
小李让宁秀从背后抱住燕飞,坐起,在燕飞颌下垫了一块旧毛巾,再把一勺温热的米汤往她微微张开的嘴里喂去。可是,那芳香的液体全部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粘湿了毛巾。幸好小李很有经验,每一勺都很少,勺之下再将毛巾掉个头,换个方向。故,一小碗米汤流完,燕飞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你来了可真好。”小李说,“以前都要等晚上小军回来我们才能给奶奶喂点东西。晚上可没现在好,你看,天多好啊。奶奶就喜欢在这样的时候吃饭。”她的声音那样笃定自信和快活,让宁秀觉得那简直就是真的,一定是真的。妈妈一定感觉得到,在这样的阳光里吃饭和在黑漆漆的夜里吃饭的不同。妈妈一定会喜欢今天的阳光,还有那微微的风。这是春风啊,虽然冷,但和冬天的风到底不同。
经过重重周折,小凤仙她们终于在小军家一条街之隔的红星宾馆重新安顿下来。这家宾馆是老牌国营单位,原来叫“红星招待所”,因地处偏僻故,本是接待郊区以及外地乡村干部的,其条件从硬件到软件都堪称糟糕,水准甚至在当时的普通宾馆之下。但是小凤仙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这城市的出租车业务尚不发达,预约一辆车不但要等,大多数时候还要看运气。而乘公交,不要说转三转四,就算只一辆,也不是他们的体力能够负担的。某一天的高峰时间,小凤仙曾有幸目睹了一下公交车的盛况,那是据说一平方米内站着11双脚的惊悚场面。所以,就近是第一原则。第二条,则必须是国营的,国营的才更容易被批下来。所以,尽管红星宾馆没有空调、没有24小时热水、一层楼只有一个公共的蹲式卫生间、整个宾馆只有一部电话……都只能接受。他们也觉得自己能够接受:几个人初到美国的时候,谁没有住过比这条件还差的地方?宁平年轻时更是背着一只背包,踏遍一半的美国国土。星光下露营、桥洞下和流浪汉挤在一起、街角迷糊一夜……都曾经历过。
可是,他们都似乎忘记了,那所有的所有,都是三十岁以前的事了。又或许,在他们的记忆里,三十岁之前的那些事还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啊,不,比昨天的事还要清楚些。昨天的、前天的、上周的事情可能记不住;随手放下的老花眼镜、用过的毛巾甚至是每天都要吃的药丸都可能丢三落四,但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十几岁的经历却历久弥新,甚至连年轻时某个人的某个表情的细微转折都纤毫毕现。所以,他们着实低估了红星宾馆的挑战,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小凤仙三天没有大便了。不用宁平诊断,她也知道原因:睡眠不好,饮水不足,蔬菜水果的摄入量不够。再有,就是心理因素引发的生理性便秘。这卫生间不仅仅是蹲式的,而且一个一个格子没有门,开放式。里面各色人等在干什么一览无余。至于气味的问题,那固然也很严重,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这一天,当她又一次乘着深夜无人,蹲在卫生间最里面那一格里做了十五分钟尝试而未果以后,失望地站了起来。也许是起得有点急了,眼睛一阵剧痛,自己都感觉得到眼压很高,眼球胀得厉害,赶紧闭上眼,伸手扶墙,稳上一稳。等到那种眩晕过去,这才感觉到手上滑腻腻的,再一细看,整面墙都滑腻腻的。几乎是象被火烫一般地缩回手,到水龙头下用冰冷的水冲洗半天,但那种滑腻的感觉似乎仍然挥之不去。
同时,她也一周没有洗澡了。住进来的第二天,她就去向营业员打听洗澡的地方。对方看了她一眼,大概知道她是特别申请住进来的外宾的缘故,总算好声好气地说:“过了这条马路,下一个街口,有个公共澡堂。”小凤仙到那个澡堂去实地考察了一下,整个澡堂里弥漫着烟雾腾腾的水蒸气,温度很高,一个个敞开的格子里,莲蓬头下站着好几个女人,也是没有门的。大家一边搓洗一边大声(水流哗哗地,不大声听不见)说着话,间或笑骂,快活得很。她只呆了五分钟就觉得心跳加速,透不过气——除开心理因素先不讲,就那种通风条件,她觉得自己很可能坚持不下去。而宾馆里,服务员每天送一次开水,两瓶。洗脸洗脚再加上喝,想要擦个身十分勉强,再说,天也着实太冷了,擦身其实也不太现实。于是,只能忍着。
这样忍着的结果是,身上脸上连带头发都开始油腻,在冷的地方还不觉得,偶尔到一处温暖的所在,自己都能感觉到有一股不雅的味道在散发。而近年来她的嗅觉功能其实已经在慢慢退化中,自己都能闻到了,别人想必很难忽略。小凤仙开始觉得沮丧,觉得烦恼,觉得——焦躁。而这种焦躁,在某个早上,到达了一个峰值。
那一天轮到她去照顾燕飞。自他们在红星宾馆安顿好以后,她也加入了轮班。她们三个一人一天地去守着燕飞,顺便帮小李热午饭并送到店里。虽然这点活儿非常少,没有他们,小李这两年也过了,但是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责任:既然来了,就不能什么也不干。并且,做了这些,宁平和宁秀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稳定——呵,在看完燕飞回和平饭店的那个晚上,他们三个曾在房间里无语对坐,良久良久,宁平颓丧地低下头去,摊开自己的双手,目光仿佛要在上面烙出一个洞来。无奈又麻木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我帮不了她,我帮不了自己的妈妈。”那种眼神,实在是让小凤仙很担心。而在他们轮班以后,宁平和宁秀好多了。轮不到的那一天,还有心力去周围走一走,转一转。有时候小凤仙甚至觉得,燕飞的等待也许,说不定就是为了这样的一种场景:我总算是为你做了一点什么,不管你是否看见,是否听见,是否知道,是否——有用。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小凤仙又觉得红星宾馆的一切忍耐都是值得的。
《丽人行双面燕洵》第84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