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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诺巴特勒是个典型南方淑媛。徐缓、柔美的声音及慵懒、优雅的举止,掩饰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活力和才干。淑女们一生下来就被培育当摆设,当个富有同情心和魅力的听众,当个楚楚可怜、爱赞美别人、脑袋空空的木头美人。她们也被培育担负起管理大家庭里纷杂费神的琐事,及人数众多又经常明争暗斗的仆役等吃力工作——要做到女主人一面忙着丝线配色的精巧绣花活儿,一面把屋子、花园、厨房、下人管得井井有序。
当战争的浩劫使下人从三四十名减到只剩一两名时,加诸女人身上的要求呈指数倍增,而对她们的期望却仍然没变。倾圮的房屋里,仍得继续招待客人,安顿家人,窗户必须擦得干净明亮,铜制品必须擦得光耀夺目,客厅里坐着一位穿戴整齐、泰然自若、多才多艺的女主人。
这点南方淑媛好歹都做到了。
埃莉诺以温婉的辞汇、清香的茶水抚慰斯佳丽,询问宝莲对客厅内新摆了写字桌的意见,也让宝莲受宠若惊,又请尤拉莉品尝海绵蛋糕,并问她香草精是否够浓,这也让尤拉莉喜不自胜。她还轻声细语地吩咐管家马尼哥,让他带着使女西莉和斯佳丽的使女,将斯佳丽的行李从姨妈家搬回瑞特住的那间面向花园的大卧室里。
不到十分钟,一切就都处理得妥妥贴贴,令斯佳丽感动得说不出话、她毫无自尊受损的感觉,埃莉诺巴特勒家宁静的生活节奏,也未受干扰。斯佳丽仿佛又回到仰仗母亲全能的爱护、不受任何伤害的少女时代。
斯佳丽透过钦慕、模糊的泪眼凝视埃莉诺。这就是她要做的人,她全心想做一个像她母亲,像埃莉诺巴特勒这样的贤德淑女。埃伦奥哈拉在世时就教导她做个淑女,并有一套方法,力求做到。我现在做得到了,斯佳丽告诉自己。我会弥补所有过错,我会让母亲为我感到骄傲。
小时候,黑妈妈对她说天堂到处是一片像羽毛大床垫般的云堆,天使就睡在上面,从天空的隙缝里往下张望凡人的生活自娱。甚至母亲去世后,斯佳丽还怀着稚气的不安,坚信埃伦一直都忧心仲忡地在观察她。
现在我会做得更好,斯佳丽暗地向母亲许愿。埃莉诺慈爱的欢迎热忱,暂时使她忘了瞧见北佬兵时充满疑惧和回忆的恶劣心情。甚至也消除了她决定追随瑞特来查尔靳顿时隐隐作祟的焦虑。她感到安全,有人爱,压不垮,任何事都难部不倒她。她一定会的。她一定会再次赢回瑞特的爱。一定会成为埃伦心目中真正的淑女。一定会受到每个人的钦佩、敬重和爱护。她洱电下会孤独了,永远不会。
宝莲关上紫檀桌最后一个镶象牙的小抽屉时,尤拉莉慌忙吞下最后一片蛋糕,埃莉诺巴特勒起身,拉着斯佳丽起来。她说“早上我得去鞋匠那边拿靴子、我想带断佳丽一块去,顺便带她逛逛帝王街。女人得在熟悉各式商店后,才会觉得安适自在。你们要不要也一道去?”
听到两位姨妈的婉拒,斯佳丽松了一大口气。她想独占已特勒老太太。
在暖和的冬日阳光下漫步到查尔斯顿的店家,真是人间一大享受。
帝王街充满惊奇与乐趣。商店一家紧挨着一家,绸缎呢绒、五金、皮靴、烟草、雪茄、帽子、珠宝、瓷器、种予、药品、酒类、书籍、手套、糖果——看来什么东西都可以在帝工街买到。购物顾客也不少,数十辆别致的轻便马车、敞篷马车上坐着穿制服的马车夫及打扮人时的乘客。查尔斯顿丝毫没有她记忆中和所担心的那么可怕。它的面积比亚特兰大大得多,也繁忙得多。一点也嗅不出经济大恐慌的威胁。
不巧的是,瑞特的母亲川乎不把五彩缤纷、兴奋繁忙的景象放在眼里。她目不斜视地走过摆满驼鸟羽毛和彩色纸扇的橱窗。过马路时,也不向停下马车免得撞到她的女人道谢。两位姨妈的话闪入她脑海:查尔斯顿的马车全被北佬、提包客和叛贼抢去用了。她对这帮专靠南方战败之机发财致富的秃鹰感到一阵愤怒。她跟着巴特勒老太太一走进皮靴店,店主人即刻将衣着华丽的顾客交给年轻助手,急急忙忙走向瑞特的母亲跟前,斯佳丽看了心情才好转一些;在查尔斯顿能同一个顽固派人士在一起,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热诚希望梅里韦瑟太太或艾尔辛太太能在这儿看见她。
“我有几双靴子要换底,布拉克斯顿先生,”埃莉诺说“顺便向我的儿媳妇介绍在哪里可以买到上好的鞋子,又可以得到最好的服务。斯“佳丽,亲爱的,这些年来,布拉克斯顿先生一直很照顾我,他也会一样亲切的对待你。”
“那是我的荣幸,夫人。”布拉克斯顿先生文雅地弯身鞠躬。
“你好,布拉克斯顿先生,谢谢你了,”斯佳丽仪态万方地答道。“我今天想买一双靴子。”她拉起裙摆,露出纤小的皮鞋。“适合在城里步行的。”她骄傲他说。再不会有人把她看做马车阶级的叛贼了。
布拉克斯顿先生从口袋掏出洁白的手帕,擦拭着两张一尘不染的椅垫。“两位女士请”他跑到铺子后面的帘子里,埃莉诺就凑近斯佳丽,在她耳边悄悄说“等他蹲下来让你试靴子时,仔细看他的头发。那是他用鞋油染的”斯佳丽一看,巴特勒老太太果然说得不错,特别是回头又望见埃莉诺那双黑眼睛眨眨,表示心照不宣,她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勉强忍住笑。
婆媳俩一踏出店门,她便忍俊不住“你不该告诉我的,埃莉诺小姐。
我差点当场出洋相。”
巴特勒老太太安详地微笑。“以后再碰到他,你很容易一眼认出他。”她说。“我们现在到昂斯楼吃一客冰淇淋去。那里有个堂倌酿的私酒是全南卡罗来纳最棒的,我要买两、三夸脱回去浇水果蛋糕。那里的冰淇淋也棒透了。”
“埃莉诺小姐!”
“亲爱的,白兰地换不到爱情,金钱也换不到。我们都得尽力而为,不是吗?黑市交易不也相当刺激吗?”
斯佳丽心想,她一点也不责怪瑞特敬爱他母亲。
埃莉诺巴特勒继续引导斯佳丽进入查尔斯顿的内心生活,带她去花式绸布店买一匹白布。(柜台后面那女人曾用尖利的毛线棒针刺穿丈夫的心脏,但是法官鉴于大家见她常年鼻青脸肿的佐证,于是裁定她丈夫是在酒醉跌倒时碰巧被棒针戮死。)还到药剂师那儿买了一些金缕梅皮止痛水。(可怜的老药剂师,因为有深度近视,有一回竟然轻信。
只浸在酒精里的热带鱼是美人鱼,花了一笔冤枉钱买回家。要买贞小的药,就应该到百老街买,我这就带你上瞧瞧。)当埃莉诺说该回家时,斯佳丽大失所望。她记不得有过如此外心的日子,差点开口要求埃莉诺多逛几家店铺再走。“我想我们还是搭轨道马车回市中心好了,”巴特勒老太太说。“我觉得有点累。”斯佳丽顿时担起心来,难道埃莉诺苍白的脸色是疾病的征兆,而不是女士们护之如宝的天生白皙?她扶着婆婆的胳膊时踏上漆着黄绿颜色的车厢,护着老妇人坐人柳条椅座。万一瑞特的母亲出了任何差错,瑞特可不会原谅她。连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马车缓缓在轨道上滑动,她用眼角看着巴特勒老太太,察觉不出任何不适的症状。埃莉诺正在兴致勃勃地谈着她们再一起出来逛商店的事。“明天我们去市场,你可以碰到你应该认识的每一个人。那地方也是块能听到种种小道消息的传统场所。真正有趣的事在报纸上是看不到的。”
马车颠簸着拐向左方,驶过一个街区,停在十字路口前。斯佳丽喘了口气。她从埃莉诺身边那扇敞开的窗口看见一名肩扛来福枪,身穿蓝色军服的士兵,在一道廊柱阴影下走过。“北佬。”她悄声道。
巴特勒老太太顺着斯佳丽的目光望出去。“没错。佐治亚摆脱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可我们被占领的时间太长了,人们简直不再去注意他们。到明年二月就满十年了。十年里你几乎样样都习惯了。”
“我对他们永远都看不惯,”斯佳丽低声说。“永远都不。”
暮地,一个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原来是她们上面哪儿一座大钟的报时声。马车驶人路口,拐向右。
“一点钟了,”巴特勒老太太说。“原来已逛了一早上,难怪我觉得累。”身后的钟乐声响过后,又出现了一声钟响。“那是每一个查尔斯顿人的钟,”埃莉诺巴特勒说“钟就安置在圣米迎勒教堂的尖塔上。报出我们的生辰和死时。”
斯佳丽凝神望着一路经过的高宅与围墙内的花园一律都带着战争遗留的伤痕。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破落的迹象到处可见:油漆剥落,钉着板条的破窗子,精工细琢的铁阳台和铁门,不是生锈就是豁裂变形。路旁的大树也没逃过劫难,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而不得不换栽枝干纤细的新树。该死的北佬!
然而照在铜门把上闪亮的阳光仍和往常一样耀眼,花园围墙也关不住花香。查尔斯顿人有创业精神,她自忖。他们决不屈服。
到了会议街底,就是最后一站,她扶已特勒老太太下车。前方有个公园,草坪修剪得又短又齐,闪亮的白色走道汇聚在刚上过漆的圆形露天音乐台四周,音乐台的顶棚闪闪发光,像塔顶。过了公园就是港口了。海水的咸味扑鼻。公园内棕桐树的剑形叶片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披挂在伤痕累累的槲栎树干上的细长轻柔的铁兰迎风飘舞。扎着头巾的黑人保姆坐在长椅上,盯着孩子们奔跑,滚铁环、扔球。
“斯佳丽,请你原谅,我知道不该问,却不能不问。”巴特勒老太太脸颊冒出两朵红晕。
“什么事,埃莉诺小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我去替你拿什么东西?坐下来吧!”
“不!不!我好得很。只是心里憋不住,很想知道你和瑞特有没有考虑过再生个小孩?我很了解你失去美蓝的那种悲恸心情,生怕又尝到这苦头”“小孩”斯佳丽的声音逐渐消失。巴特勒老太太已经洞悉她的心事不成?她巴望能尽快怀孕。这样瑞特就不会再打发她走了。她知道瑞特爱儿如命,如果能为他生一个,他就能跟她白头到老。她满怀真诚地开口了。
“埃莉诺小姐,我渴望有个小孩的心愿,远远胜过世上一切。”
“感激老天!”巴特勒老太太说“我老早就等着再当祖母了。瑞特第一次带美蓝来看我的时候,我兴奋得无法自制,把她抱得死紧,差点把她闷死。不瞒你说,玛格丽特——我另一个儿子的妻子,今天你会见到她——可怜的玛格丽特无法生育。还有罗斯玛丽瑞特的妹妹我很担心她会找不到结婚的对象。”
斯佳丽拼命在动脑筋,把瑞特家的人一个个掂量一下,看看他们对自己的利害关系如何。罗斯玛丽可是个难对付的人。老处女一向都很讨人厌。不过另一个兄弟——他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拉斯。拉斯是个男人,而她迷惑男人的本事,一向无往不利。无法生育的玛格丽特可不值得操心。她对瑞特也不见得有任何影响。乱弹琴!他们哪一个都不跟她相干。瑞特热爱的是他母亲,而他母亲要他们在一起,生上一两个娃娃,生他个一打。这下瑞特就非把她接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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