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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开始原本非常简单。那天我站在街边躲雨,蓝青从商场里走出来,我们相遇了。就这么回事,没别的特殊的地方。

其实那天的雨根本算不上什么,无论如何是用不着躲避的。确切地说是一份雨意。空中飘飞着似有似无的游丝,半白的微微的阳光在那游丝上逡巡,总也漏不下来。我站在街边,一时想不起我该往哪里去,于是我就做着一副躲雨的模样,站在那里不动。

蓝青走了过来。

那时我还不认识蓝青,根本不知道这个世上或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叫蓝青的女孩。所以蓝青走过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们都仰着头,望着空中那似雨又好像不是雨的游丝。

慢慢地,我想起来了,原来我是准备回家去的,我的家就在这条大街背后的横街上,家中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也许这个时候她们正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可这天我却懒懒散散的,全没回家的兴致。这没有别的什么原因。我想如果有原因的话,凭着我这样的已届中年的男人的经验和智慧,那是一定会找出消释原因的办法的。

当时我也集中思想琢磨了一会儿,恐怕说来说去,原因和结果都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不——想——回——家。

这么琢磨着,我把浮游于空中的目光抽了回来,抽回到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事中,尽管这些人和事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这样我就与一种目光相遇了,这是一种既陌生又似乎早已熟悉的目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了,这个城市包括这个城市里的目光,已经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所以陡然遇见这陌生而熟悉的目光,的确让我惊喜。我不自觉地向前挪了一步。我仿佛听到那目光里有一种无声的呼唤在招引着我。

从这种奇特的感觉中醒过来之后,我才意识到是一个女孩站在不远的前面。当时我不知道她叫蓝青,我只能不吱声地朝她笑笑,算是一种深深的感激。蓝青也笑了,笑得美丽而清纯。蓝青笑着,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我认识你,你不就在对面的公司上班吗?”

我点点头。我想说,是的,就在那里上班。我想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可从来没有过交往。我想说,当然我也似乎早就认识了你,因为你的目光使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我想对蓝青说很多很多。

可我什么也没说。许是想说的越多便越难说出口。也许是这些话一齐跑到嘴边把嘴唇都塞住了,一句也别想挤出来。

蓝青大概并没意识到我的窘迫。她见我仅仅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又轻声笑了。我看见她眉下的长睫毛很灵巧地眨了两下,然后她就转过身去,向街尾的小巷子走去。

这时空中的游丝粗起来,它们不再随意地飘荡,而是掉转方向,向地面垂落下来。我知道这才叫真正意义的下雨。

蓝青在街尾消失了,没人古拙的小巷子。蓝青什么也没留下,包括她的住址和姓名。但蓝青又什么都留下了,她的笑,她的目光,她的那句很随意又很动人的话。

下了班,罗凡很卖力地往家赶。罗凡很恋家,在这个充满着形形色色的诱惑的世界上,像罗凡这么恋家的男人恐怕已不太多。罗凡的家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家里的老婆还年轻,家里的保姆也漂亮,这大概是罗凡恋家的最令人信服的解释。

罗凡走进那条他很熟悉的巷子。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将提着的包掖到腋下。罗凡远远地看见自家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他的老婆,细瞧才觉是他家那个叫小茗的保姆。罗凡心头漾起一种感觉,他的脸在昏黄的暮色里浮着两抹暗红。罗凡加快了步伐,他单瘦的身影往巷子深处沉下去。

阳台上站着的女人果然是小茗,小茗正在晾衣服。阳台上绷着铁丝,小茗把罗凡的衣服和罗凡老婆川溶的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撑开,再挂到铁丝上。衣服一挂上去,就开始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阳台外已滴出一挂明晃的雨帘。家里是有甩干机的,川溶也对小茗说过,衣服甩干后再晾。可小茗不听川溶的,小茗说衣服塞进甩干机里一甩就变得皱皱巴巴的,所以小茗每次挂衣服时都要在阳台外挂出一挂雨帘。

挂完罗凡和川溶的衣服,桶里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衣物。小茗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条浅红色裤衩,将它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将其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转身提桶进了屋。

虽已是黄昏,屋里还没开灯。小茗绕过屋中的矮桌,朝厨房走去。不经意便瞥见卧室里川溶的影子还贴在窗前,仿佛一幅过时的画。小茗赶忙缩了脑袋。

川溶的手上拿着一枚钥匙,这是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它的颜色与这个幽暗的黄昏很接近。川溶拿着这枚铜钥匙,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了,大约是下班回到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川溶在市立图书馆上班,离家近,下班后分钟就可到家。家里的事有小茗操持,她没有别的要干,便从身上取下这枚铜钥匙把玩起来。这是川溶相恋了十多年的男友亲手交给她的。她的男友叫冯良,是她儿时隔壁村的小伙子。他们从上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又一同回到了大山后面的山村。可川溶没有像一般的恋人那样嫁给冯良,却嫁给了城里的罗凡。罗凡比川溶大十一岁,可罗凡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住房,还可解决亲属的农转非问题。川溶嫁给罗凡后,很快成了城里人,而且还在图书馆找到一个舒心的工作。可是川溶并没因此而心安理得,她向往新的生活,又对过去的岁月无法忘怀,这也许是天下的女人共同的弱点,川溶就因这一点而总是牵肠挂肚,无法从过去的影子里走出来。

川溶选择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坐半天班车,又爬两个小时的山路,回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没有先回自己的家,却从山边的小路绕到冯良的村子里。可她没遇上冯良,村里人说冯良这几年一直在外搞施工,据说已成了大款。川溶很伤心,她以为她跟冯良的情缘已尽,再也无法走到一起来了。

当天下午川溶又出了山,乘着最末一趟车回到城里。川溶记得她坐的班车是亮着灯进城的,车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而且一个个都缄默着不做声。川溶将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懒懒地瞟着窗外的山影忽隐忽现地晃悠着。瞟着瞟着,外面的世界全模糊了,川溶伸手在玻璃上一抹,手上湿湿地沾了一层水雾。川溶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打湿了窗玻璃。川溶叹息一声,仰回到身后的靠垫上,把一双泪眼紧紧地合上了。

一直到班车进站,川溶才将眼睛重新张开。车厢里面亮了灯。川溶最后一个从车厢里走出去。就在川溶的一双脚落地的当儿,有一辆摩托车晃着比车厢里的灯亮得多的灯光从对面驶过来,将光柱打在川溶的脸上。川溶无法睁开双眼,只得以手遮额,抵挡那强烈的灯光。光柱很快晃了过去,但摩托车却在川溶身边停下来。川溶意识到有一个她很熟悉的影子挡住了她的路,于是抬起头来,朝这身影瞥了一眼。川溶的脸上先是惊愕,然后换上惊喜,接着川溶的嘴唇哆嗦了,她欲说句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川溶把手上的铜钥匙举起,对着已经昏暗的窗户看了看。川溶想,那天她终于没有白回乡下一趟。如果没有去乡下,她也就不可能在回到车站时巧遇上她要找的人。看来刻意的寻找是无济于事的,而不期而遇才是真真切切的缘分。只是这段缘分终有了结的时候。川溶想,如果要给这个缘分的了结定一个具体的界线的话,那就是以这枚心形的铜钥匙到她手上的那一刻为准了。

川溶又想,她得把这枚钥匙交给另外一个人。但川溶无法断定,这到底是一段情缘的终结,还是开始。

确切地说,蓝青的名字是我猜测出来的,但我相信它的真实性,就像我相信我与蓝青之间那份明明白白的私情一样。是的,是私情。私情这个字眼太刺眼了,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接受它,但我却觉得这个字眼很地道,没有欺骗性,比什么婚外恋或男女关系之类来得温和。

我承认我与蓝青之间的瓜葛是货真价实的私情,我没有必要去为此辩驳,因为我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把对妻子的爱的部分或全部给了另一个女性,这无论如何是无法回避私情这个字眼的。不过,我在叙述我与蓝青之间的私情前,我想交代另一个已与我有过瓜葛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上一节文字里提到过的川溶。川溶比蓝青先进入我的生活,尽管我对川溶的投入并不太深,从跟她交往开始直至现在,我还没有在她身上感觉到我跟蓝青一开始就感觉到的那种与私情相近、相关的东西。我为此感到很痛苦,觉得欺骗了川溶,同时也欺骗了自己。我决定与川溶交个底,然后说声拜拜,或者做可以走进光天化日下的朋友。

恰巧这时川溶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川溶说她要见见我,顺便交给我一样东西,我满口应承了。放下电话后,我便开始构思我与川溶见面后要说的话,我得把意思说明白,同时又要使川溶容易接受,这是男人们使用聪明和智慧的关键时刻。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我在办公室随意翻着旧报纸,偶尔抬头望一眼墙上的钟。大约过了一刻多钟,我离开办公室下到一楼。街面上下班的人流稀少了,空中飘着似雨似雾的游丝,我瞟着对面商场的大门,一边小心地往街心穿去。

按照惯例,川溶应该等在商场的大门外了。我与川溶的交往与别的男女有些不同,别人都是男的先到约会地点等女的,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川溶站在这个商场门口等我,以后便一直遵循这个心照不宣的规矩,谁也不去打破它。

可这天却破例没见川溶等在那里。

我心上不觉有些失落,无端生出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在川溶原来等我的地方站定,装着躲雨的样子等候川溶。等了许久,也不见川溶的影子。想离开,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后来我想起,我是可以回家去的,但旋即这个念头又被我打消了。我变得懒散无力,觉得一切都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包括妻子、女儿和这个要与我约会却没露面的女人。

就在这时,蓝青从商场里走了出来。蓝青的目光陌生而熟悉,蓝青的笑美丽而清纯,蓝青的话音随意又动人。

我就这么与蓝青相识了。

《进步保守主义》钥匙(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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