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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伊梅在画舫斋的画展厅里缓缓地走动着,她虽然不时停留在某幅图画的前面,却总是不能“入画”,她从画框的玻璃上出了自己淡淡的面影,忍不住理一下鬓、扬一下眉姑娘今天有心事,并没有把画展完,她就步出展厅来到池边的回廊上,选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微倚着朱红的廊柱,望定一泓秋水中成扇面状聚拢的红鱼,爽性沉思起来。

蓝伊梅二十六岁了,上去却仿佛才二十岁出头;谁也难以相信她是印刷厂胶印车间的老师傅,已经都带出了两个徒弟。今天她浓密的冷烫过的黑发因为已经长得齐肩,便用银色的横“8”字形发簪在脑后别成一朵墨菊;她那红润的鹅蛋形脸庞,春燕羽毛一般黑亮的秀眉下,同秋水可以媲美的一双杏核眼,都堪称美丽的楷模,唯有紧闭的双唇略显得厚了一些、大了一些,但跟她接触不久,人们也就会觉得那不但不是什么缺陷,恰恰是热情和开朗的象征。

蓝伊梅手中捻着一枚拾来的枫叶叶柄,默默地想她的心事。今天她休息,傍晚有个约会。本来她打算在家里洗洗衣服、,到四点多钟再出来,可是实在忍受不了妈妈的质询和叨唠,只把几件内衣洗完晾好,她便跑出来了。这回的对象是厂医务室刘大姐给介绍的,已经见过一面。蓝伊梅同刘大姐约定暂不告诉妈妈。妈妈真是的,急得没个道理。蓝伊梅最听不得妈妈的这个逻辑“如今北京城里,你们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女多男少,你就别挑肥拣瘦啦,思想正派、人老实就行啊,要不把你自己耽误了,后悔来不及”光是思想作风正派、人老实就行啦去年二舅给介绍的那位银行职员不仅正派、老实,还是个先进工作者呢,可那份古板啊蓝伊梅不喜欢,回到家里,刚宣布不想跟他好,妈妈和二舅就气得一个劲地数落,说她是“资产阶级思想”。蓝伊梅心中有数,自己绝不是那种单纯追求物质条件和外表的“高价姑娘”,但是找对象这个事儿它是非常微妙的,不合心意的人。凭什么非得勉强接受呢

刘大姐这回介绍的是个小学教员。厂里的姑娘们得起小学教员的没几个,原因很简单小学教员社会地位低、福利差、工作苦。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几乎谁也不会放弃上小学的权利,可是长大以后却大批地“忘本”,不愿意当小学教员,不愿意嫁小学教员。蓝伊梅可有主意,她不那么问题。小学教员不也是知识分子么她心下总想找个知识分子,倒不论这知识分子挣多少钱,她图的是那么一股子读、讲礼貌、文质彬彬的劲儿。刘大姐生怕蓝伊梅不愿意见面,一再地夸赞那位名叫范铁雁的小伙子的优点,没想到蓝伊梅不等她说到最后便干干脆脆地表态说“赶明儿晚上在您家见见面吧”

一见面,蓝伊梅就动了心。那范铁雁三十岁,除了皮肤黑,个头、长相、做派、谈吐上都令人满意,确有股子蓝伊梅暗中追求的“知识分子味儿”。

从刘大姐家出来,说是一块去搭111路电车,其实两个都故意绕着弯儿走。一路上谈到了业余好,范铁雁说最喜欢读唐诗,蓝伊梅不禁肃然起敬,她是有名的一九六九届初中毕业生,上中学的三年除了念语录、参加批斗会和劳动,几乎什么知识也没学到,后来她到黑龙江兵团时,也曾从同伴那儿借到过一本纸都发了黄的唐诗三百首,可是一多半都读不懂;到底人家范铁雁是“老高一”的,肚子墨水多点儿他俩靠拢景山东街的大红墙走,在月光下,树影里,范铁雁把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给她背一句讲一句,什么“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蓝伊梅既惊叹范铁雁对剑术的深有研究,又惊叹他知道那么多的典故,嘿,真有意思当他们把整首诗欣赏完,已经都走到美术馆前头了。刘大姐还操什么心呢,他们不用中间过话,自己就约定了二次会面的时间

这二次会面就定在今天傍晚,地点是中山公园水榭。

离约会的时间还早得很。蓝伊梅出了北海公园,跨上自行车专往僻静的街巷骑。本来她是图离开繁华街道可以边骑边想心事,可是,当她陡然骑进一条扫得干干净净的胡同时,一颗心却不由得咚咚咚加快了跳动,她这才发觉一种潜在的意识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范铁雁就在这条胡同的那所小学里教。

蓝伊梅忽然生出了一种浓烈的好奇心,她想范铁雁所工作的那所小学校究竟什么样。她跳下自行车,装出仿佛车子出了什么毛病的样子,推着车朝前走去。近了近了,嗯,门口有好大两棵槐树,叶片还没完全变黄,显得枝叶扶疏有致,完全可以入画。踏过门口时她没好意思朝里张望其实无论是胡同里的行人还是学校传达室里的老头,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过了校门,忽然从高墙里传出了阵阵齐读英语单词的声音,这声音猛地激起了她心底的一股柔情,嗯说不定这就是范铁雁在领着孩子们读呢

再往前走几步,蓝伊梅发现学校的院墙有那么一截正拆了重修,形成个豁口,可以一直望到里面去。修墙的工人大约是打歇去了,墙豁那里并没有人,蓝伊梅可以尽情地朝里望啊,那三层的红砖教学楼虽然已经破旧,倒也收整得清爽洁净;操场上有个班正在上体育课,男孩子们正嬉笑着在篮球场上打球,女孩子们站成一排,面对着一具长长的平衡木,轮流地爬上去过平衡木;一位体育老师穿着褪了色的枣红绒衣、蓝绒裤,背对着墙豁,正照顾着那些过平衡木的女孩。有个女孩非常胆小,一上平衡木就往脚底下绊蒜,紧张得小脸儿绯红,那体育老师非常耐心地伸出手去保护,引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蓝伊梅扶着自行车车把,在暖得痒人的秋阳中闲闲地望着这平凡而琐屑的景象,心弦本是松弛的,但是,陡地,她的心弦绷得飞紧,一颗心仿佛是掉进油锅的水点,几乎炸开因为,当那体育老师转过身来,一张脸恰对着墙豁时,她清清楚楚地出,那竟是范铁雁

蓝伊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墙豁的,当她气咻咻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时,才出已经是东华门的筒子河边,她把自行车推到一棵叶片已经变成暗黄的垂柳树下,顺手捋下一把半干的黄叶,狠命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声来

最初的冲动,是在心里恨刘大姐,啊,敢情她是存心不把“体育教员”这个真相说出来。体育教员那是些被人们视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算范铁雁懂得唐诗,是个例外吧,可他整天在操场上跟孩子们打交道,风吹日晒都得忍受,天天回家一身热汗,他那衣服谁洗得起他一年还不得穿破十二双鞋本来小学教员待遇就比售货员还低,这下可好,体育教员饭量大,衣服费,嫁给这样的人不更得受苦犯得上吗

电报大楼的大钟悠悠地敲了七下,橘红的残阳把中山公园水榭映照得格外幽雅美丽,那正是蓝伊梅和范铁雁原定的约会时辰;可是他俩谁也没有去,唯有水榭岸边的枫树忠实地守候在那里,不时坠下几片红叶,悠悠地飘落水中,仿佛是在发出一声又一声叹息

范铁雁从平衡木旁转过身来时,恰好一眼便见了墙外的蓝伊梅,虽然两个人的目光只有不及两秒钟的对接,但从蓝伊梅满眼的惊骇与满脸的失望中,范铁雁出来,这回肯定是又“吹”了。

范铁雁努力压抑住心中涌荡的波涛,镇静地上完了这堂课。他回到家时已经六点钟。他的母亲一位到了退休年龄却仍在教毕业班的中学语文老师照例还没到家。范铁雁脱下汗湿的内衣,走到洗衣盆前,把它扔到了头天没来得及搓洗的棉毛衣裤旁边,然后匆忙地用自来水擦洗一下他那黝黑壮实的身子,便穿上绒衣,到厨房以最快的速度做起饭来。待到做好饭,炒好菜,他便把饭、菜都温在炉子上,回到屋里,坐到桌前,把肘支到桌上,两手十指不住地梳着那在风吹日晒中变得格外硬挺的粗发,心中飘过一团又一团的乌云

范铁雁本是坚决反对刘大姐向所介绍的对象隐瞒他的具体身份的,但是刘大姐他母亲早年所教过的学生之一坦率地劝告他说“还是先达到见面的目的再说,见了面,人家上你这一表人才了,你再一五一十把教的是什么跟她说清楚,她兴许就不嫌你是露天作业了”这劝告确有一定道理,已经不止一次了,介绍人把范铁雁的相片拿去给人家,人家总是先把眼睛一亮,然后,随着“他是个小学老师,教体育的”这句话一出,眼睛忽又一暗,客客气气地把相片退给了介绍人,竟根本不来见面。有一回总算见了面,也还谈得来,但女方有天早晨上班时,恰遇上范铁雁穿一身运动衣,吹着哨子,额头上沁出一片汗珠,正领着小学生在胡同里跑步,当时脸色就变了,第二天就取消了下一回约会,理由是“我没想到当体育老师的天天都得这么现眼”范铁雁母亲目睹儿子的这种遭遇,心中也划出了道道伤痕。但她毕竟是个有涵养的知识分子。从未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过内心的痛苦与焦虑,每次总是淡然一笑,安慰儿子说“事业为重,有晚福呢”

范铁雁同蓝伊梅的头次会面,使他产生了由淡而浓的希望,他把见面的情况详细地同母亲谈了,包括那背诵唐诗的细节在内,母亲呵呵地仰笑在藤椅上,自信地说“谁说天下就没有体育老师的姑娘呢当年我不就是一个吗”范铁雁没告诉母亲,他和刘大姐恰恰是暂时都没暴露体育老师这个身份。下午的那一幕,虽是一瞥,却得出蓝伊梅被深深地刺痛了自尊心,她是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再去水榭了;而范铁雁的自尊心何尝不被煎熬呢,他也不愿为了那百分之一的或然率,到水榭去“现眼”

范铁雁抬起眼来恰恰见桌上小镜框中父亲遗像,父亲是个在中学任教四十余年的老体育教师,去年才不幸因患癌症去世;是父亲鼓励他到小学去当体育教师的,从父亲的熏掏、指导中,他也的确体会到了体育教师的神圣职责和体育课中的诗意

范铁雁在痛苦中瞥见了父亲遗像下压着一份请柬。那是父亲的学生某青年画家自己绘制的婚礼请柬,上面用热烈的词句邀请这位师弟范铁雁去参加他的婚礼。婚礼举行的地点是一个什么出版社的会议室。

玩味着这份请柬,范铁雁心里酸酸的。父亲的学生都已经成婚了,父亲的儿子却“男大未能婚”

一瞥桌上的闹钟,范铁雁忽然紧张起来。母亲就要回来了。母亲知道今天他七点钟要到水榭去,倘若回来一见他这副模样,他一说明,该是一次新的更重的打击不能至少要缓冲一下

范铁雁心血来潮,他抓起那份请柬,穿上外衣,出了屋。

范铁雁来到婚礼场上。新郎已经三十四岁了,确是画家风度,虽是新婚,却只穿着八成新的衣服,容光焕发的长方形脸庞上,抬头纹随着说话不住地抖动。他握住范铁雁的手,面对全体来宾,热情洋溢地说“大家记得我画过的一幅画吧一个孩子在床上,在一位慈祥健壮的体育老师指导下,正抱着膝盖在锻炼双腿这幅画上的孩子就是我,那体育老师就是这位师弟的父亲范醒中老师。那是我刚上初中不久,突然传染上了小儿麻痹症。住院治疗以后,双腿功能恢复很慢,父亲母亲每晚跪在床前给我按摩,效果不大,一天傍晚范老师来了,他说特意为我编制了一套体操,一边教我做操,一边根据我的反应修改操法,我父母在一旁感动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以后范老师每次隔一天来我家一次,一直到我终于又能上体育课。到初中毕业时,我双腿完全恢复到了正常,可以说成了个棒小伙子后来我学画画,到处写生,来去轻松自如,连华山的千尺幢和百尺峡,我都爬得上去所以,在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里,我不能不感念敬的范老师,没有他的帮助,我今天很可能还坐在手推车里哩”

新郎的回忆让全场的人都感动了,打扮得华而不俗的新娘出版社的一位文学编辑热情奔放地举起高脚玻璃酒杯,杯中的葡萄酒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妙的紫红光晕,她嫣然地提议“为那些在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用心血教育了我们的老师们,特别为那些老师中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体育老师们,干杯”

呼应声,笑声,碰杯的叮咚声,加上桌上的瓶花、屋顶上斜挂下垂的彩色纸条,以及主宾们缤纷的衣衫,使范铁雁心动神摇、眼花缭乱。说实在的,最初驱使他来到这个地方的因素,不过是一种苦闷中的冲动,然而这意外的待遇,却使他心中升腾起自豪的、高昂的感情。

当人们抓住一个什么机缘,对新娘和新郎发起新的“进攻”,逼他们合唱饮酒歌时,范铁雁退到了室中的一角,心中的苦闷又开始雾似的弥散开来,猛地,他吃了一惊,真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越过几个人晃动的肩膀,他分明见屋子另一隅的椅子上,坐着蓝伊梅和刘大姐刘大姐正俯在蓝伊梅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蓝伊梅眉尖微耸,眼珠游动,半咬着嘴唇,得出心里很乱

蓝伊梅也是在苦闷中不愿过早归家,才到这里来的。新娘子头些年下厂劳动的时候,恰同蓝伊梅在一台胶印机上干活,尽管比蓝伊梅大三岁,她称呼起蓝伊梅来,还得叫“蓝师傅”呢蓝伊梅几天前就接到了新娘子热情的电话邀请如果今天水榭的约会实践了,她才不会来这儿呢,说实在的,她几个钟头前简直都把这个邀请忘记了,直到离开了东华门的筒子河沿,才想起这个邀请,并且产生了一种跑到这儿来的冲动

可是,骑到接近出版社门口的地方,蓝伊梅又犹豫了,她跳下车来,拖着脚步,推着车走。自己不幸福,却去观别人如何幸福,这不是太荒唐了吗正当她掉转车头,打算干脆回家的时候,“小蓝”一声充满惊讶的呼唤使她抬起眼来,啊,是刘大姐新娘子下厂劳动的时候,跟刘大姐处得也挺不错,今天,她特地来参加婚礼,刘大姐对蓝伊梅出现在这么个地方,又惊又怨从范铁雁上午打给她的电话里,她得知范铁雁和蓝伊梅晚七点要在中山公园水榭会面,现在快七点了,蓝伊梅却愁眉苦脸地在这儿,这是怎么回事哇刘大姐自然赶紧拦住蓝伊梅一个劲地询问,蓝伊梅满腹怨气地挣脱了刘大姐,赌气推车冲进了出版社

谁知刘大姐穷追不舍,到了婚礼场上,她偏凑到蓝伊梅身边坐下,单刀直入地说“我猜着了你干吗这样,你准是打听出来了,铁雁是个教体育的,你怪我跟铁雁事先没跟你说清楚对不其实这不是铁雁的主意,要怪,你就单怪我一个”蓝伊梅还在气头上,理也不理,欠身从桌上抓了一把瓜子,管自嗑着、嗑着

真是巧中还有更巧事,范铁雁突然出现在婚礼上,并且出现了那般热烈的一幕,刘大姐为这一幕暗暗叫好,蓝伊梅呢,她手中的瓜子不知不觉地全从指缝中漏了下去,这一幕在她心中激起了新的情绪、新的内心冲突、新的考虑与新的希望

刘大姐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郎和新娘身上,没有人关心她和蓝伊梅在干什么,这正是个做工作的好时机,得“趁热打铁”啊她想了想,便凑拢蓝伊梅耳边说“说实话,开头我对体育老师这一行也不理解。有一天,我去望范师母,只见铁雁坐在个小板凳上,膝盖上垫着块旧帆布,正用锥子、大针和麻线,在补破了的足球哩。我问他你这个体育老师还管干这个吗他笑笑说嗯。我还领着五年级学生,用稻草代替棕绒做成了垫子,还用废旧鞍马改造成了新“山羊”哩多一样体育用品,就多一群学生锻炼啊这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听说他还没有朋友,我就想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我得帮他的忙啊为这事,今年夏天我没少去他们家,每次总是他母亲在家,他呢就是为了培训小足球队,住到学校去了。你,别人暑假休息,他暑假倒比开学时候更忙有天我到学校去找他,只见为了训练出足球新秀,他让那些个左边锋、右边锋一个个地冲上去射门,自己当守门员,扑跌滚跃,简直成了个泥人儿,可见了我还是笑,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两眼里一股子自豪的劲儿小蓝呀,体育老师这个职业确实平凡而不大被一般人重视,可是在我们国家里,闪光的应该不是职业本身,而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人那种为祖国繁荣富强的献身精神你想,铁雁那么工作,学生,学校,结婚之后,他一定会实心实意地妻子、孩子、家庭要是因为跟他兴趣合不拢,不跟他好,那咱们另说,要是明明跟他兴趣好相近,又敬重他的为人,可就是嫌他的职业,我哪,轻说也是舍本求末,毕竟你要找的是一颗美丽的心,而不是一个听着让人觉得高级的职业啊”说到这儿,刘大姐拍拍蓝伊梅的肩膀,斜睨着她,观察和分析着她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只见蓝伊梅顺下眼皮,睫毛微微颤动着这当口,又有两个新的客人进得屋来,其中一个身如矫燕的小姑娘没等范铁雁发现她,便欢叫着抓住了他的胳膊,摇晃着,甩银铃般的嗓音说“范老师,您在这儿多好呀多好呀”

不待刘大姐提醒,蓝伊梅也就认出,这小姑娘是如今新起的体操明星之一,真没想到在这个婚礼上能见到她,更没想到她竟会对范铁雁那么热情。

蓝伊梅到人们纷纷涌过去同体操明星打招呼,并一迭声地祝贺她在最近一次国际邀请赛中获得了平衡木冠军,那幸福的小姑娘双颊就像盛开的玫瑰花,她朗声对大家说“这不光要谢谢我们体操队的教练和同伴们,而且,头一个得谢谢范老师六年前,我才三年级的时候,头一回上平衡木,害怕得就像有只小白兔在胸脯里乱扑腾,是范老师扶着我,从平衡木这头走到那头的到了四年级,我对体操产生了兴趣,范老师在放学以后,就组织我们五六个好体操的男女同学练习。记得有一回范老师指导我练高低杠,我一个动作没做好,从杠子上掉了下来,范老师为了保护我,把手腕子戳了。当时我还小,不懂事,也没注意范老师的情况,跳起来握住杠子接着练,还叫范老师保护,范老师就咬着牙,一次次伸出手来接我下杠。后来我们一块去食堂吃饭,我才发现范老师的右手腕子肿得老粗,连碗都端不起来了范老师,您还记得这件事吗”

蓝伊梅听到这儿,不由得低下了头,周围人们欢喧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静,静得就像夕阳笼罩中的水榭这是她屏息冥想的瞬间,下午她在校园墙豁外所见的那个场面,犹如银幕上的慢动作分解镜头,生动地回到了她的心间,而这一组镜头,又衔接着想象中的范铁雁坐在小板凳上补球、为小足球队把守球门啊,原来体育老师那平凡的工作里,蕴藏着那么多的光和热,那么多的诗与歌

欢喧的声浪又回到蓝伊梅的耳朵里时,她抬头一,人们已经围拢到屋角的画案旁这原是一个别致的婚礼,它的节目包括新郎和来宾中的画家当场作画;因为范铁雁说还有事必得先走,新郎和几个画家便决定当场合作一幅水墨画,赠给他留作纪念。不一会儿那幅写意画已经完成幽谷兰草丛中,一弯溪水从中流过。新郎在画上的题句是“深谷小溪默默流,送我浪花赴大河。”新娘把画捧送范铁雁时,激情迸扬地解释说“您的父亲,您,还有无数的小学、中学老师,就像这深谷中无人知晓的溪流,默默地工作着,把我们这些浪花,推送到生活的大海、大洋当中我们来到了广阔的世界,可我们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源头,忘记教我们认头一个字、算头一道题、唱头一首歌、做头一节体操的那些伟大的启蒙者”

人们觉得鼓掌和欢呼已经不能传达出内心的感情了,反而变得肃穆起来。这是多么优美、多么意外的一次婚礼啊,主人和来宾的心灵都飞扬起来,向着那崇高、温馨、道义的境界

范铁雁手里轻握着那卷成一卷的宝贵的国画,行进在秋夜静谧的街头。忽然他发觉身后有半高跟敲击路砖的急促声响,转身一,是蓝伊梅追了上来。他觉得又意外又不意外,一刹那愣住了。

“如果今天你觉得太晚了,那么,明天我们到水榭去怎么样”一双似经过圣水洗涤的清澈的眼睛,盯住他,充满了慕和期待。

范铁雁庄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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