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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清议
清议之俗本源于两汉察举制,乃是选拔人才,臧否官员的渠道,用以辅助举孝廉和举茂才。到了东汉党锢之祸,桓帝设黄门北寺狱处置擅自杀宦官集团的李膺,引发世族大量不满。继而,这些世族发起了一项以品评讨论作为攻击手段的舆论之战。三万余太学生的支持,门生、故吏、乡党的支持,作为经学道术的传承者,世族甚至还获取了作为对手皇帝本人的尊重。
如今,那些任殿前宿卫的世家子们同样被以结党作乱的名头安置在了黄门北寺狱,那么接下来举行清议也就水到渠成。
到了魏晋时期,由于九品选官法的出台,清议作为高门把持的臧否舆论则更加重要。参与者由以非任官的太学生主体变为由司徒主导的政治会谈,甚至连任官者居丧服丧是否失礼等事都会摆在清议中逐一讨论,且受到攻击的人大多仕途黯淡。譬如东晋元帝驾崩后,国丧期间,尚书梅陶私奏女妓,结果被钟雅弹劾,请奏司徒,论以清议。而晋明帝时期,淮南小中正王式因为继母服丧时服制穿错,都被卞壸拿住罪名,随后“付乡邑清议,废弃终身”。
议题虽然仍不拘泥于时政和人物,但是目的仍是维护局面稳定顺带打压对手,政治目的也是极强。门阀执政下,皇帝本人对此也不乏关注,通常会让侍中、散骑常侍等近侍官参与议事。这些人虽然未必要作表态,但是会总览清议中众人的意见,这些意味着门阀世家们所达成的共识,继而在之后的施政与布局中作为参考。
其实,举行清议对于陆昭来说并非是一个完美的方案。因为清议虽然是世家大族的主场,但本质上确是世家大族互相攻讦的战场。而且大型清议虽然半年一次,但是对于何时、何地、根据什么样的问题举行清议,却是中枢执政者们都可以劾奏的。陆家本身也是新崛起的门阀,在关中虽然实力不弱,但是底蕴仍有欠缺,再加上南人的身份,置身于清议之中,未必就能占到便宜。
不过清议已经是陆昭所能想到能将事态稳定下来的最稳妥的方法。元澈本人单方面愿意减少此次归台动用兵马的数量,但是并不意味着世家不会得理不饶人。清议则给了世家们极好的入都问罪的借口,并且不仅不需要大肆出兵,还能在自己的优势战场把自家子弟捞出来,甚至捧上去。如此一来,双方势焰皆有所消。
原本围绕着三辅地区即将有一场数万大军的会师,甚至为争夺禁军混战,现在直接演变成了最为普通的大捷归都阅兵仪式。在陆昭与吴淼主持的协商下,北海公元丕留三千精兵在灞城,陆归则留一万军守长安,祝雍领三千,彭通、王济、王叡各领两千。最后太子携两万五千人下陇,余者交予邓钧继续收复北凉州张掖以西,与此同时,朝廷也终于定下了太子离都的日期与陆昭录尚书事的最终任命。
因即将再度离开长安,元澈这几日也在府中整理行装。先前皇帝几番嘱咐,让元澈携陆昭拜见乳母李氏,但如今事已至此,对方已经把刀子明晃晃地亮在了殿中尚书府的头上,那么陆昭自然也无好脸色去讨好一个乳母。不过是准备了一些礼货,趁着与元澈交接公务,过府捎带过去。反倒是乳母李氏晚饭后偏要亲自过来瞧,随后也被周恢挡在了外面,只说太子仍在与殿中尚书商议政事,不便打扰。
此时元澈殿中也是一团糟。他常年在外,或为征伐,或是流落,府中原也没有几人。如今京畿收复,宫人在战乱中也失散大半,人手更是捉襟见肘。今日他洗沐,烧水挑水的只有两个小内侍,周恢一力在外支应访客,两名侍女一个去替他把夏日衣物的箱笼寻出来,另一个去照看寝殿的炭火。当元澈洗沐好后,竟寻不见一人,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寻了个干燥裹毯将身上擦干,随后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中单,散着头发沿廊下回到居室。
然而行至一半,却见东厢窗下一个身影,鸿鹄环颈,纱领透着光附着在上面,如同一层濛濛薄雾一般。元澈想着,她就在这里等他,心里就忽然一暖。
元澈此时已不想再回别处,便推门进去。见陆昭一身淡青色时服,立在水磨金砖的地上,仰头正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副飞鹤图。她回过头来,开门带来的夜风便兜向她的衣衫,刹那间,鹤影于寒塘飞渡,惊的却非鹤,而是观鹤之人。
“少府这么快就将五时朝服发下来了。”
元澈小心翼翼将门掩好,随后笑着走近了看,“他们动作倒快。”
朝臣除了大朝会所穿的正式朝服,还有跟随季节改变的普通朝服。陆昭官任殿中尚书,乃二品开府加兵者。其冠帻、车服、佩玉,置吏卒羽林及卒,诸所赐给皆与特进等同。而与大多数朝臣所赐的春、夏、秋、冬四时朝服不同,陆昭这个位子及以上都是五时朝服,多了季夏的一套衣服。冬黑、春青、夏朱,季夏穿黄,秋则穿白,如今正是衣青色之季。
陆昭道:“家父不敢懈怠,清议在即,各家即将启程,行台辅臣们也即将归都,总不好让大家胡乱穿着在司徒和侍中们的眼皮子底下晃。”
说完走到书案前,右手在已经整理好的文移上轻轻地敲了敲,“已经有朝臣抛出议题了,与殿下有关,这是誊抄本,殿下可先行过目,心里也好有个底。”
元澈望着那一摞厚厚的奏本,睁着眼倒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孤竟如此劣迹斑斑?”
陆昭只笑而不答,其实这些已经算是少的。清议与其说是一个品评政事人物的集会,倒不如说是一个抢夺功利的战场。上位者用来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而那些新出门户和后进们则要消尖了脑袋,以期在这样的大型集会场合一鸣惊人。既要一鸣惊人,那保不齐就要抛出分量足够的人来讨论,言辞也更为锋利。毕竟在日后的权力战场上,今日的玄名清声来日都可以转化为政治资本。
因此在陆昭与吴淼抛出清议之后,第一个被世家攻讦的并非太子的乳母,而是太子本人。
元澈的能力与威望早已不必多说,作为太子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取代,但仍不乏有人鸡蛋里面挑骨头。譬如在大战中无法让众将令行禁止,在行台太过专断等等。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门阀林立,各家出兵打仗,根本不可能仅听命于一方。而太子录尚书事,建立行台,有专断之权也是再自然不过。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冤枉你的人永远都知道你有多冤枉。而这样惹人生厌的做法并非是要太子下台,而是为了磨刀霍霍砍出下一刀。
陆昭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我已诏侍中孔昱先行归都,如此也能在清议之中为你发声正名,但余者我实在顾不得许多了。殿下现在去金城也好,避一避。”
元澈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些攻讦之辞,满脸嫌弃:“恶犬狺狺,惹人生厌。”
陆昭难得见元澈被人骂得这样惨,忍不住笑了笑,却被元澈怨念的眼神扫到。
“你还有心思笑我。”
元澈食指按了按陆昭的额头,“下一个是吴司徒,再下一个就是你这个小貉子。”
陆昭其实也知自己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太子毕竟是太子,不管清议如何骂,也不可能行废立之事。而太子身为储君,代表皇室,承受大家的评论、批评甚至颇带戾气的讽骂,也都是在疏导民间和朝廷中的一些怨气,算是分内之事。这个道理,安在吴淼身上也是一样。但是随后,像杨宁与自己位列第二梯队的朝臣则要面对的是一群极具目的性的攻击。
陆昭道:“斯人以殿下作石,磨刀霍霍,待清词日渐锋利,最后要砍的不过是我等。”
“哈,既然知道自己情景堪忧,那你可有什么妙计良策?”
元澈于榻上斜坐,将那些文移丢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正我后日就要启程了,金城路远,可没有余力再来关照你了。”
陆昭亦不示弱,端正而坐:“清议诡偏,自有诡道。来日我若胜的太狠,还望殿下勿怪。”
元澈听罢只是微笑,不置可否,他也知道陆昭在这件事情上不会轻饶杨宁与李氏的。不过面对如今这位乳母,他也不愿再多作回护。诚然杨宁、李氏都说上巳节那日的事是为了他好,但若真是一心为他,这种事理应先于自己商议。既然绕过了自己,也同样说明即便在他们接手权力后,也同样不会将这份权力让渡自己。既然如此,那么这些人的初衷与陆昭也并没有任何区别。陆昭与他尚是夫妻,利益关系远比杨宁、李氏等更加紧密。
而且通过他们的这一次出手,元澈也看到了两人与陆昭的差别,那就是太一意孤行,甚至放弃了皇帝威信,让整个皇室的执政口碑急速下滑,而陆昭做事,永远的刀切豆腐两面光。
元澈坐在陆昭身边,环过她的肩膀,把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处,一寸一寸地轻啄着。与那副前朝画作一样,那样清刚削劲的线条,在画师手中不过三笔勾勒,看似容易,实则在暗处早已不知不觉下了十足的狠力。与画师一样,要布局、要谋篇,推动着手下的如椽大笔,施压着舆论的千般颜色,连收尾与装裱都有极其讲究的时间与套路。每一处的轻重缓急、用墨设色都不一样,他们都是用这样极高的智慧来作画攒局的。
哪些是浮色,哪些是底色,哪些是面子,哪些是里子,调和哪些颜色来维持整个画面的平衡,调动哪些人来成为心甘情愿的弃子。花海中,绚烂缤纷的颜色被萃取,黑暗中,千年不变的人性被窥探,反复研磨,反复品咂,化入每一次的出手中。这是一个画家与一个政治家成事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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