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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变了,不是容嫣记得的上海了。
亲人们都没了,这里也不再是家。
容嫣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哪儿也不去,青木叫他吃饭,就吃饭,青木让他洗脸,就洗脸,沉闷得如同活埋。从此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真彦,就好像要把从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埋藏在时间里。如果说那个叫青木的卫士曾经在心里瞧不起这个中国男人,到了现在,却只有尊敬。
两个人,一个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而另一个却不得不为了对方而活。青木无法形容这种事给他的震动,他隐隐约约的觉得,也许他见证的,真的是爱情。
青木化名为吴青木,混迹在中国人中。他知道自己说话有口音,所以干脆扮做哑巴。外面的时局一片大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本来以为可以静静的蛰伏在这小小的角落,静静的等待战争的结束,但还没到冬天过去,这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
当初帮栖川宫买宅子的那个中国商人,在全国越掀越高的抵制日货的运动下,生意连连亏损,自己的店铺也被做为汉奸铺砸了,又惊又惶之下,突然爱国转做红色资本家,把他过去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一一坦白。他交待的事包括在静安寺路替日本人买下的这宅子。那群砸他店铺的激进爱国青年决定代表原来的中国屋主,把屋子收回中国人的手中。等他们冲上门去,才发现那里原来住着两个人。
无论容嫣怎么费尽唇舌他们都不走,非要容嫣交待他们身为两个中国人,为什么住在日本人的宅子里。其中有人动手推了容嫣,容嫣摔在地上。此时忍无可忍的青木扑了上去,他们打了起来。当他们发现青木原来是个日本人的时候,容嫣被坐实了汉奸的罪名。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青木紧紧的伏在容嫣的身上,用身体替他遮挡住攻击,他把容嫣抱得很紧,他的汗水滴在容嫣的颈子上,他的血浸湿了他的背。容嫣颤抖着,大叫:「青木!」青木没有回答,他已经不会动,不会再回答了,但他仍然死死的伏在容嫣的身上,那些人拖都拖不开。
「这个人好像死了!」突然有人说。
所有的人都住手了。好像突然从一场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杀了人!」
「我们打死了日本人!」
「我们杀了一个日本人!」
只不过是一群年轻人,突然经历了集体杀人的大事,慌张的四散了。
「快走快走!」
「我们杀人了!」
「那这汉奸怎么办?」
「下次再教训他!」
「对,下次……」
四周安静下来。
身上伏着的身体好重,还柔软温热。容嫣艰难的从那具身体下爬了出来,他摇他:「青木!青木!」
青木一动不动,惨白的嘴唇,血从嘴角一直挂到脖子上。他完成了对主人的承诺,用他生命守护容嫣到最后一刻。
「青木!」
容嫣抱着他,发出悲嚎一般的痛哭。这样的事还要到什么时候?还有多少人要为他而死?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这惨痛的人生,这奉献的死亡。
容嫣呆呆的站在窗台边,打开窗。
冬天刺骨的北风瞬间吹干了他的泪痕。一种看不见的虚空召唤着他,他缓缓的把目光下移,俯视着窗下那落着几片枯叶的灰白的马路。只要轻轻一跃。
多么轻易,多么轻易。
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肖碧玉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计算着最终的时刻飞速的迎面而来,从心里忽然腾起一种欣喜的渴望,就好像是渴望着爱人的吻,就好像是渴望着落幕时的掌声,就好像是渴望着某件事情的,完全的终结。
容嫣站在窗台上,望着远方,遗世独立。
风吹动他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襟。
「真彦,」他低声说:「你会不会很气我?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
他感到有一双手,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的身体。真彦在他的耳边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答应过我,好好的活下去。」
滚热的泪披了一脸。
容嫣怆然退下窗台,猛然被拉入现实之中。他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全面投降。劫火之后的中国大地,一片喜悦。
许稚柳带着七零八落的华连成班底,回到了同样满目疮痍的上海。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他就租了辆车回到从前丹桂第一台的旧址视查。
让他吃惊的是,那儿里三层外面层围满了人,人群的中心是个烂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弯着腰,绑着手,太远了,看不清。台上有几个人在踢他们,台下一片群情激愤:「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西北有高楼表达了诗人怎样的情感》第198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