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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维涅先生?”
“天啊,我当然不是,我看起来像五十岁吗?我是今天的模特。进来。”年轻人往旁边挪了一步,让菲利普进去,“拉维涅先生还在吃早餐,你是第一个来的。”
“我叫菲利普。”
“我没问你,其实也不太关心,我一个星期只来两次。不过,早上好,菲利普,我是月桂。”
“这不算是名字。”
“当然是。”和树木同名的年轻人关上门,指了指房间另一边,“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菲利普就这样遇上了他在巴黎的第一个朋友。一个制革匠的儿子,一头四处蹦跳的公鹿,充满热情的地下报纸撰稿人,兼职模特。每周两次,“月桂”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沙发上,或者一丝不挂地站在石膏台上,让拉维涅先生的学生们描摹他的线条。其余时间,他在天知道什么地方写稿,用“月桂”这个笔名在《信使报》的内页专栏尖锐抨击查理十世。
拉维涅神父的信帮助菲利普得到一个床位,但并不能帮他谋求到每日三餐。菲利普不得不四处找零工,有时候买得起面包,有时候只能饿着。制革匠的儿子观察了他几个星期,大概要确认他不是热衷举报的类型,才介绍他到报社工作。“报社”不过是羊毛纺织工厂的一个闲置仓库,有两台老式古腾堡印刷机,一般只开一台,如果发行量增加,两台机器全力运作,加起来每小时能印出480页。菲利普起先做些体力活,搬运捆扎好的报纸,把它们分发给报童。后来学会了操作古腾堡,就负责印制每日的报纸,往往快天亮才能下班,但薪水比搬运报纸高多了,他对此没有意见。
事情在变坏之前先变好了一段时间。来巴黎一年之后,菲利普逐渐接到越来越多的委托,画插图,画歌剧海报,画“卡门伯尔奶酪展览会”的传单。他搬出拉维涅先生的画室,自己租了一个阁楼房间,只有一个帽盒那么大,站在里面甚至无法完全伸直双臂,但这是菲利普第一次拥有私人空间。搬进去的第二个周末,“月桂”和画室的其他三个相熟的学生带着酒和奶酪过来庆祝,小房间最多只能同时挤下两个人,这群年轻人最后推开窗,先后爬到屋顶上,坐在熏黑的烟囱旁边喝酒。早上刚下过雨,下午放晴,温和的西风吹散了煤烟和明渠里污水的难闻气味。
菲利普从未幻想过成为什么大师,但坐在屋顶上,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听着楼下的马蹄声和人群喧哗,菲利普觉得也许有一天他也能办一个画展,小小的,不很有名,可能在哪个酒馆后面的潮湿院子里,但终究是一个画展。
他信守诺言,把路费寄还拉维涅神父,后者寄来一封简短的信,让他知道母亲和弟弟一切都好,并且钱已经转交菲利普的妈妈。他们用这笔钱买了两只鸭子,还有布料,给雅克做新衣服。弟弟在信的末尾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祝菲利普“有很好的运气”。
他没有。《信使报》租用的仓库在1828年圣诞节前一周遭到宪兵查抄,没收了印刷机,烧毁尚未出售的报纸,据说火光直冲纺织厂屋顶。菲利普当日不在报社,躲过了一顿殴打。但在场的其他人,当中包括“月桂”,都被带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关押在什么地方,圣诞节来了又去,“月桂”还是不见踪影。直到新年前,菲利普才通过朋友的朋友的熟人,听到转述了好几手的消息:圣诞前在巴黎被捕的编辑、印刷工、作家、律师和几个医生,都已经迅速定罪,送到土伦服刑了。
1829年1月21日清早开始下雨夹雪,画室里冷风飕飕,那扇关不紧的木窗飘进细小的冰粒。菲利普记得很清楚,上一秒他还在读刚刚送来的报纸,下一秒大门就被踹开了,力度如此大,陈旧的木头直接从接口处断裂,整扇门砰地砸在地上。宪兵冲了进来,大喊大叫,菲利普被枪柄打到后脑,头晕目眩地趴在地上。有人用力拉他的手臂,在他耳边叫喊“起来!跟我来!”,菲利普爬起来,跟着拉维涅先生跑进用布帘隔开的卧室兼餐厅,爬出窗户,滑到肉店送货马车的顶篷上,再跳到地上。鹅卵石缝里的猪血结了冰,菲利普差点摔倒,及时稳住自己,跟着拉维涅先生逃向小巷。菲利普最后一次回头看画室的时候,宪兵正把惊呆了的学生们驱赶到马车上。
在巴黎的这个区域,宪兵是人们共同的敌人,一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甚至打开家门为两人创造捷径。拉维涅先生很快就跑不动了,靠着墙喘气,菲利普回头扶他,画室主人摇头,挣脱他的手。
《珍珠之值钱吗》第35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