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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尔撇撇嘴,睨了眼不远处的屋子,半开玩笑地道:“大概不能坐在这里喝茶吧。”
安德娅笑了笑,片刻后却是苦涩地呼出一口气。她知道阿黛尔说得对,战争结束后她们便会遭人唾弃。其实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当纳。綷。德国的形势开始萎靡,便已经隐隐有种墙倒众人堆之感了。
以前那些人不敢对她们做点什么,最多也只是在背后指指点点,然而现在,却逐渐变得肆无忌惮了。以前她们依靠在德国人身边,而德国人气势如虹,没有人敢忤逆他们,同样地,不会有人敢伤害她们;现在德国人势弱,她们便如同没根的浮萍,任谁都可以欺负她们。
那天她在街区旁看到几个十多岁的少年围着一个女孩,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女孩形容狼狈,身上挂着些脏兮兮的东西,像垃圾或者厨余,泪眼婆娑。如果不是粮食短缺的时期,安德娅甚至想把手中的鸡蛋扔向那几个少年,到最后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拿起根木棍,狠狠地砸在了少年伸向女孩身上的手。
安德娅并不知道少年们的话语是否真实,但是好像只要他们说出这些指控,便可以合理化他们的所有行为。
“我看上去是不是软弱可欺?”安德娅忽然问,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晃了晃。她又比前几个月瘦了些许,身上的大衣都变得不合身了。
阿黛尔挑着眉上下打量她,不置可否,“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人都欺软怕硬。明明不只我们这些女孩接近德国人,可是你看,现在他们只敢欺负我们,之后也会是一样。”安德娅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伸心抚了抚眉心,侧身对上了阿黛尔的眼睛,“你不觉得这对我们很不公平吗,为什么受惩罚的只有我们?我不是说我所做的事是正确的,但最过分的一定不是我们吧。好像只要将我们拼命贬低,就会显得他们的不作为比我们更高尚。”
阿黛尔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些许,顿时便不像平时般明艳照人,她耸了耸肩,讥笑地道:“总要有人成为他们宣泄的出口。虽然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是我的确有点害怕战争结束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荡。妇而已,没有人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做,又曾经鼓起勇气做过他们都不敢做的事。他们总要找出比自己糟糕的人去安慰自己。”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一团糟。”
“噢,亲爱的,欢迎来到这个真实世界。”
也许是因为对现状的逆反心理,安德娅也没有听从那些人最爱用来唾骂她们的话,当一个“乖巧正常”的女孩,不再德国人面前抛头露面。就像她当初告诉自己一样,一次和一百次,其实都一样,那些人并不会因为她只与德国人喝了一杯咖啡,而少打她几巴掌。如果现在不出门,大概以后也不能在左岸享受如此安静的时刻了。
安德娅手里拿着热可可,与汉斯一起坐在冷风凛凛的塞纳河畔。附近长椅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地上都是枯叶,风一卷起,悉悉索索。
“我没有收到弗里德里希的消息,所以这算是好消息,至少他还活着。”
安德娅咬着唇,轻声道:“谢谢。”
“我也要离开巴黎了。”
汉斯今天穿着便服,帽子被他脱下放在一旁,头发被风吹过,便凌乱了些许。
在这一刻,安德娅突然发现汉斯其实也很年轻。他也有着一双蓝眼睛,弗里德里希的眼睛像大海,而汉斯的便如同天空,可是这个瞬间,他的眼睛却蒙上了忧伤,深不见底。
即使安德娅本该因为侵略者的离开而感到开心,这种忧伤悲愁仍是让安德娅有点于心不忍。
这种神情看过一次便忘记不了,是一种准备赴死的觉悟。
“我们私底下都偷偷在说,被驻派在巴黎是件很幸运的事情,因为在这里不用害怕死亡,空闲的时候又可以喝喝咖啡,和漂亮的女孩们聊天。”
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人生最灿烂的年纪,还没有自由恣意地活过,也没有机会认真地老去。又有谁会不害怕死亡呢。
安德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倾听。
“可是现在一批又一批的人被调派到东线,我也逃不了,大概我的生命也要在那里终结了,就像海因茨没有撑到回家一样。我不想。但是如果我不去,被送去的就会是那些小孩,他们只会去送死。”汉斯缓缓地说着,没有期望她的任何回应,“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与你说这些,可是我也不知道可以对谁说了,这样的话流传出去,我会被处罚的。”
她止不住地想,弗里德里希在逃跑以前,是不是也是有着同样的感受。只是那时候他的身旁,没有人能倾听他的不安和痛苦,当所有情绪无处安放时,某一刻便把他压崩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逃跑,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去。
“我好想回家,再见妈妈一次,吃一口她做的饭,和她好好道别,让她不要为我担忧和哭泣,可是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他们甚至不让我们回家,要我们直接到另一个战场。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我的父亲在一战时已经死了,三个哥哥也都在东线里牺牲,我却连回家拥抱妈妈的机会都没有。”
汉斯的声音很平静,奈何句句话都有无处安放的无力感。
“我真的好害怕。”
安德娅终究还是不忍心,侧头去看他了。她这才发现汉斯在寒风中颤颤巍巍,似是下一秒便要被吹散了。这种破碎感她也从弗里德里希身上看到过。原来谁都一样,没有人能逃出去。
“那就努力活下去。”
安德娅思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纵然她的确觉得这句话有时候似是诅咒,让人活在无尽痛苦中,不过现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活下去,然后回家拥抱你妈妈。”
说到最后妈妈这两字,安德娅也有点难受。她逼着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没有再劝慰了。别的话再说便不合适了,她也只能单纯地祝愿汉斯能回家。
过了良久,他们手中的热可可早已冷却,汉斯站了起来,看着她道:“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答应弗里德里希的事情已经做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对你而言,所有事情都会愈来愈好的。”
安德娅抿着唇,没有答他。以前是取决德国人让不让她活下去,以后却可能是要取决于法国人了。
十二月的巴黎银装素裹,安德娅与汉斯面面相觑,这次再见便是永别。安德娅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她和汉斯的关系,他们不算是朋友,但更算不上是敌人。那天被伯特兰夫人赶出家门时,也是汉斯在滂沱大雨里扶起她,带她到弗里德里希身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在这一年里,她几乎都是受着汉斯的照顾。
安德娅踏前一步,对上汉斯的视线,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他,低声道:“祝愿你能安全回家。”
《巴黎女子肖像》第69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