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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一张大大的书案,上面放着几本卷宗,其中一本还翻开了未曾合拢,仿佛人去未久,片刻就能折返。杨晔伸手扶上那张书案,怔怔出神良久,久到外面的董鹑和董鸽以为他在里面睡了过去,却见他忽然又出房门来,问董鸽道:“我问你,今年春天,有人送了一棵白梅花桩子给你家大人,是不是你接住了?如今那梅花在哪里?”
董鸽侧头想了想,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小人接住了那棵树桩,那个送菜的张四哥说是长安故人托他送来的,小人也不知道是谁,就据实禀报给大人听。凌大人当时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让人将那梅花桩子安置在他卧房的后窗那里。现下还在那里长得好好的。”
杨晔面沉如水,咬唇听着,此时忙道:“你带我去看看。”
董鸽便带着他绕过凌疏居住的上房,推开耳房后的一道暗门,绕到了后面那郁闭的小院落中。果然后窗下一株白梅桩子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由于天气转冷,叶子落了大半,但米粒大的花苞已经布满了枝干,瞧来长势甚好。
杨晔呆呆地看着,片刻后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那寥寥几片残叶,入手枯涩,带着些清凉的露水,他低声道:“竟然没有扔掉,那又为什么骗我?骗我……很有意思吗?”
第80章
他仿佛自言自语,将那叶子逐次摸来,本就是叶落时候,他这么一碰,等回过神来,寥寥的几片叶子也掉光了。
杨晔便回头,横着眼看董鸽:“你是怎么养的花?瞧叶子都掉完了!”
董鸽见他显然是在无理取闹,但神色不善,也不得不解释一二:“冬天了,该掉叶子了。”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道:“而且这也不是小人养的,是我家大人养着的,他不许小人随便碰。我家大人非常喜欢这棵梅花桩子,天天来看顾。后来他自己养着养着,还是放心不下,又专程让小人去城南出高价请了一位老花匠来,特地指教这盆花该如何养,还用纸笔给记了下来。只要他在这里,浇水修剪这等事儿,都是他亲自做的。等他离开了这里,我们才按着他写的给花浇水。可惜没等到冬天开花,大人就走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若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那么小人跟他这许多年,连最后也未曾送他一程……”
他和兄长从前杀猪卖肉为生,后来又跟着凌疏做了大衍王朝的刽子手,干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活计,素来心肠刚硬,但想起来凌疏待自己兄弟二人的好处,此时也不免落了两滴眼泪。
杨晔听着听着,心中酸楚难当又夹杂着些许欢喜,竟不知是何种滋味,便微笑道:“养个花还记下来了?在哪里?你去拿来我看看。”董鸽便慌忙跑走,过得片刻,拿了一本手册过来,还捎带着提来了一盏小巧玲珑的八宝琉璃灯。
杨晔便借着那微弱昏黄的灯光翻看那本书册,见一笔蝇头小楷端正秀雅,内容却很详尽:“夏日一日一浇水,晨时或黄昏。春秋日两日一次,冬日五到七日一次。浇水前以手叩盆壁,若铮铮有声,则为缺水,若声音沉闷,则可暂缓……”接下来是如何修剪枝条,如何给肥水,一项项记得清楚明白。
杨晔慢慢翻看着,最终掩卷不语。董鸽偷窥他的神色,看不出来所以然。只听他喃喃地道:“记得这么细致,像是你的脾气。你那时候查我谋逆的事情,也是如此认真努力吧。”
正恍惚间,杨晔忽然感觉到脸上凉丝丝的。他慢慢抬头,春去秋来,瞬息半载,原来是初冬了,原来是下霜了,空里流霜不觉飞,散入天地无一物,瞧来迷惘如梦,难描难画。
从前的凌疏曾经孤独地站在这园子里,看着这一株花。现下换了杨晔,依旧孤独地站在这园子里,看着这一株花。物是人非事事休,杨晔觉不到心痛了,只是觉得凉,一层层凉到他心里去。他想伸袖去盖住脸,却终于放下了手,呵呵呵地轻笑起来:“既然喜欢这花,又何不早说呢?如今可该怪谁?算是……算是我的错吧……”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几时知晓了相思?几时又明白了真心?可惜斯人已远去,如今仙踪何处寻?
天色慢慢地亮了起来,杨晔转头交代董鸽道:“这花你好好看顾着,死了我就来找你算账。我今天来过的事情,你不许透露出去。你兄弟二人乖乖待在大理寺,别害怕有性命之忧。容我将来给你们想法子,还让你们干老本行。”
董鸽慌忙点头答应,道:“多谢侯爷。”
杨晔缓步出了大理寺官署,因着一夜未曾睡好,脚步不免有些虚浮踉跄。他独自一人,踯躅行过黎明前洛阳的大街小巷,待得快到永盛门的时候,见到自己那一干侍卫由魏临仙打头,带着愿意投诚的文武大臣,在路边静静地等着他。
杨晔打叠一下精神,冲着魏临仙点点头,道:“走吧,辰时快到了。”他肩上的伤口进城后被白庭璧胡乱包扎了一下,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绷带有些散乱了。钟离针从身后跟过来,替他重新绑扎妥当,见杨晔的神色疲惫黯淡,便道:“侯爷是不是累了?待会儿见到赵王殿下,侯爷这般脸色,殿下会心疼的。”
杨晔怔怔不语,钟离针见状,便也不再多说。
洛阳北城永盛门,此时大开着,赵王杨熙和北辰擎在城外,已经将兵马整顿好,森然列队而立。杨熙有伤在身,却不顾北辰擎任鹳等人的劝阻,并未乘坐车辇,自行骑马过来,远远地便看到杨晔带着臣子们迎了出来。
荆怀玉混在众臣之间,见杨熙眼光望这边扫了过来,并非志得意满,却是平和中夹杂着些许端肃之色。荆侍郎何等乖觉伶俐,不等杨晔吩咐,立时抢先下跪叩头,高呼道:“微臣恭迎赵王殿下回京!”
他这么带头一跪,后面臣子们跟着便纷纷下跪,便是有那么几个不太情愿的,见到这般形势,也只得姑且先将就一番了。
杨熙微微一笑,北辰擎下马走上几步,将他扶下马来。杨晔一直在呆呆地看着他,此时忽然疾步上前,冲到了杨熙的身前。杨熙见他脸色不对,忙扯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小狼?”
杨晔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呜呜咽咽地道:“哥,我在城里一直很担心你,怕你的伤势好不了……怕你醒不过来……”他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杨熙,一边拿起了杨熙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肩头上:“你看看,卫勐铎这老匹夫,他临死也不干好事儿,他砍了我一刀!伤口很疼……真的很疼……疼得我受不了……”
他拉着杨熙的手哭泣不止,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杨熙看着他的泪眼婆娑,心中一阵阵抽痛,忙把他揽到了怀中,一边伸袖给拭擦,那眼泪却越擦越多:“我看到了,很疼是吧?来让军医给你好好看看。我的小狼受委屈了,都是哥哥不好,伤得不是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你的,唉,真是委屈你了!”
《与梅同疏讲什么》第118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