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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很冷,滴水成冰。盼望大雪纷飞,却又没有。干冷,无比枯燥。孩子问:“妈妈,冬天怎么可以不下雪?”
我说:“当然可以。”
天也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的随意。天无情无义,无兴亡成败,无艰难曲折,因此,天宏大,永恒,波澜不惊,岁月无恙,可望而不可及。
我是世俗之人,这个我很明白。从我机上到现今,我们世世代代都想过好日子。我们世世代代都在努力,都在辛苦劳动,却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的失败。到我这里,已经是在一个打倒了富人的社会里,大家都是无产阶级,我完全可以混日子,但在一定范围内,也还是可以坚持个人劳动与创造,哪怕是不足为道的个人劳动与创造。我还是选择了劳动。我总是认为,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享受,是一种体面而优美的生命姿态。花桥苑的房子,装修之后,又年年被酷暑寒冬损坏,房梁骨架都开裂了,无法再装修;国家政策已经改变,单位不再进行福利分房,个人劳动变得重要起来。这个夏天,我寻到汉阳,找从前的亲戚,一个篾匠,打了一张竹床。夜里,我把它扛上顶楼平台,让孩子睡上竹床。孩子望着漫天的星斗,指指点点,寻找银河;牛郎星与织女星的离愁别恨,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孩子带着满头的汗珠进入梦境。我是不能进入梦境的;神仙故事再凄惨,我知道是假的,只有现实是真的。现实的顶楼平台,被暴晒了一天,腾腾热气蒸人;孩子一阵阵被热醒,嗯嗯地难受,要哭;竹床上洇出一趟趟汗水,后背都是密密麻麻的痱子;让人看着,心里痛惜得不行,便赶紧摇动蒲扇,给孩子扇风;连续多少个夏夜,夜夜无眠,双手轮流摇动蒲扇,精疲力竭;迷蒙面对星空,那还是有恨的,恨不得立刻就可以去奋力工作,赚钱,买空调,买房子。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花桥苑,我要自己的孩子能够有安睡的住房。人生一场,上有祖宗下有子女,总是想在人世间得到庇护,想安稳,想风雨无侵;想睡有好梦,吃有香馨,心有远意;想无论春夏秋冬的季节,都与我相好无恶,都有一份默契的亲切。在花桥苑的顶楼住房里,面对风雨侵蚀,我是一个怒而奋起的青年;也还认为这种怒而奋起,是天地正道,是人的志气。
但是,我何曾意识到,如若命运不佳,一切都不能是自己所想,最后还是落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处境,我也能够不改其乐吗?一个人,究竟怎么才算得有志气?
生活不可假设。
我们只能一边活着一边摸索;一边参悟一边改造自己。
王鸿图终于调动成功,到国税局办公室当干部去了。似乎是饶庆德教授夫人的去世,促使王鸿图痛下了决心;他坚决不和饶庆德教授耗了。王鸿图不在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当教师了,他不研究社会体制了,不写论文了。他要让饶庆德教授失去敌人,看他还能怎样战斗不息?国税局是现在中国的最好的单位,还是分配住房的,住房还铺设了中央空调的,还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宿舍院子里还有集体食堂的,食堂还是包餐制的:交一点象征性的钱,一日三餐随便吃!如果说体制优越,在国税局,那才完全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王鸿图就是理直气壮地要择良木而栖,那又怎样?那就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卑鄙小人吗?
王鸿图说:“好吧,就算我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卑鄙小人吧,现在我要搬到国税局去住了,要和花桥苑说再见了,我很高兴我得到了这样的可耻下场。”
王鸿图在自行车棚和张华她们大声说笑,权当告别,这便是王鸿图的风格。
聂文彦开始收拾整理东西,从顶楼楼道上搬出来各种包装箱,里头居然还存放着八十年代时兴的麦乳精和上海蜂王浆口服液。聂文彦累坏了,却也累得笑吟吟。聂文彦坐在楼梯口,对我说:“我把顶楼的东西搬走之后,那里就归你放竹床了。别人家又不住八楼,没有资格使用我们八楼的顶楼空间。”
我打趣她,说:“我也要搬家了。”
聂文彦说:“真的?什么时候?哪里的房子?”
我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还不知道房子在哪里。但人总是要有理想的。”
聂文彦笑了,说:“倒是和你做邻居很好;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邻居。”
我说:“莫愁,有的。天涯处处有芳草。”
聂文彦坐下来,用手帕扇风,认真地说:“我们要走了,我给你提一点希望好不好?”
我说:“很好。我就是想要希望。”
聂文彦用手帕打我一下,说:“严肃一点。真的。你是一个作家,还在德国开了小说朗诵会,我看你很有前途的。你家里的氛围,应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莫要总是和张华那样的人说话;徐迪娜也不行,也还是一个小市民,充满爱心的样子很造作。”
我说:“恐怕我要辜负你的这个希望了,怎么我就是喜欢白丁,不喜欢鸿儒呢?怎么我就是觉得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呢?当然,这可能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小市民。”
聂文彦说:“你莫和我痞好不好?你才多大年纪?你经历了多少中国的事情?你对饶庆德和老扁担那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又了解有多深?”
聂文彦眼波一横,神态变得重重的,冷冷的,坐姿也调整了一下,居然有一种不怒自威了;这女人忽然就变了,并不只是我平常认识的那个中年妇女了。
果然,聂文彦说了一番非比寻常的话。聂文彦说:“中国曾经有一个著名诗人叫聂绀弩,想必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他是我们湖北京山人?湖北京山就是我的老家,聂绀弩就是我本家的一个爷爷。他是才子,又是革命先辈,学问渊博,人品高洁,是我们家族的无上光荣和骄傲,也是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好好学习的榜样。可是,1955年,牵涉胡风反党事件,挨整;1958年,被划右派,劳改;1967年‘文革’被划现行反革命,无期徒刑,坐大牢。最后虽然得以平反昭雪,哪里还有元气起死回生?当然出狱之后,不几年就病逝了。这是大才子大意了,若是懂得小处见大,及早认识中国现实和种种人,或许就不会这么悲惨。”
我自然是目瞪口呆了。聂文彦看着我,眉眼里有慈悲,循循善诱地举例说明中国文人的悲剧。她说:“其实新中国刚刚成立,他们就在互相掐了。1949年,聂绀弩发表了一首诗歌,题为《山呼》,面对新中国的一派新气象,诗人很冲动和感慨嘛,因此诗里面就有这样的句子:‘抱起随便一个街上的孩子,要吻就尽量的吻吧;他不会是地主的儿子,因为地主已经没有了。’马上就遭到了批判,一个年轻诗人,说这首诗歌,除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还有思想上的毛病。而不久,这位诗人的一首诗歌,又遭到了别人的批判,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他的诗写道:‘党,你是太阳,我是星,我发热,我发光,都是由于你的力量。’批判的理由是你太狂妄了吧?党是太阳你就是星星了?”
《托尔斯泰围巾池莉孔夫子旧书网》第20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