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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到了这时,倒没有什么话说,跟着他来到沙滩上,站定了脚道!“我们可以同回去了?”亚英笑道:“回去作什么?又让我回去吃闲饭吗?你不要以为我很苦,我这个小贩子,是特殊阶级,一切都是这朋友替我帮忙。”说着将站在身边的那白马,伸手拍了两拍。
亚雄道:“你在哪里得来这一匹马呢?”亚英道:“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去吃早饭,慢慢地谈吧!”说着,将布袋放在马身上,牵了马到街口上一家饭馆门口停住,将马栓在一棵枯树干上,把它身上的货袋给卸了下来,然后与亚雄找了临街的一副座头相对坐下。
幺师走过来笑道:“王老板要啥菜?”亚英道:“先来个杂镶,我们吃酒,再炒一盘猪肝,来一盘鲫鱼烧豆腐,来……”亚雄拦住他道:“要许多菜干什么?你应当知道,现在饭馆子里的菜,是什么价钱!”亚英笑道:“这无所谓,赶场的人照例是要大嚼一顿的。”等幺师走开了,亚雄道:“我等着要知道你的情形,你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亚英道:“你不用为我发愁,我很好,平均每日可以赚五十元。”亚雄道:“你又没有什么本钱,怎么有这多利益可得?”
亚英笑道:“就是为了本钱太少,要多的话,我还不止赚这么些个呢!这事情真是偶然,我写信告诉家里不是三百多元本钱吗?我除了船票钱全数都买了纸烟。恰巧我脱了一天船班,第二天才到渔洞溪,向街市上一打听,烟价已涨了二成。有人告诉我,走进去几十里,烟价还可以高。我当然用了一用脑筋,就选择了一个疏散机关较多的地方走去。我到了那里,两块本钱一盒纸烟,三块五角卖出去,比市价还低二角,这样我本钱就多了。在乡店里遇到一个油贩子,赌得输光了,喝醉了酒要自杀。我第二次又用着我的脑筋,等他酒醒了,我告诉他愿拿六七百块钱和他合伙作生意,他出力,我出钱,挑着渔洞溪的出产,到疏建村去卖,价钱由我定,要比市价便宜一点。他和我一样,也是失业的下江人,并无家室。我劝他既是立志出来奋斗,一定要做点成绩给人看,人生在世,单说母亲怀胎十个月,也不容易,为什么要自杀?他受了我这种鼓励,就努力起来,我们每日天不亮就跑一趟渔洞溪。他挑着油,我背着零货,在下午两点钟以前,就回到疏建村去。他有一样长处,那村子里几百户人家,他认识一半。我们以便宜两角或三角钱一斤的倾销办法,打动了主妇。一担油到村就销尽。半个月下来,我们租了一间小茅草屋,买了两口缸,盛着油或白糖。这样,两天可以跑三趟渔洞溪,不必货到了挨家去送,这可以说是我们有点懒了。不想懒出了赚钱之法,我们缸里不自觉地囤了三百多斤油,每斤油比最初收入的时候,要多涨两元一斤。于是只一个月,我们的本钱,变成了一千多。这位仁兄,又旧病复发,开始赌钱,我劝了几次不听,请了几个生意人作中,分了一半钱给他,我们拆伙。他很不过意,和我在村中各主妇面前代凑了一千元的信用备款。我利用这钱,买了一匹马,代我驮运货物,又将货物在下江人的小店里寄售,付给他们一些扣头。于是我腾出了这条身子,终日里牵了这匹马赶场,而且出来的时候,我可以骑着马走,所以实际上每次赶场,我只走一半的路。――大哥,你看我不比你这守规矩的公务员强的多吗?你在什么时候上小馆子吃饭,要过炒猪肝,又要过鲫鱼烧豆腐?
兄弟两人说话时,幺师将酒菜拿来,亚英斟着酒提起筷子来就吃菜。亚雄道:“你可知道我们家被炸的?”亚英道:“原来不晓得,后来我到城里悄悄探望了一次,见大家住在小客店里,都还平安,我一横心,没有回去。现在你既能抽身出来看我,想是家庭已经安顿好了,你带几个钱回去用吧。我自己是不回去的。”亚雄道:“有人借五百块钱给我们疏散,又有人在乡下让了两间房子给我们住,暂时可无问题。我是请了五天的假出来的,我倒不忙回去,我要看看你作生意是怎样赚钱的。”
亚英笑道:“这没有神秘。”亚雄道:“没有神秘,你为什么改姓王了?”亚英笑道:“果然,这件事我还忘记告诉你。我初来作生意的时候,总怕会失败得不能见人,所以预先改了姓名叫作王福生,让他特别庸俗一点,免得丢姓区的脸!”亚雄连喝了几杯酒,已是提起他终年不易发生的一次酒兴,这时端着杯子在手,沉吟了一会儿道:“彻底的把生活改变一下,我也赞成。我告诉你一个消息,西门博士也发了财了,就因为他肯放弃博士的身份,去作一个高等跑街。可是我们老太爷就不然,西门德介绍了他一座家庭馆,一个月有三四百元的束脩,他嫌主人家是市侩,辞了不干,这样跟时代思潮别扭,我们焉有不穷之理?”亚英将两杯酒斟得满满的,端起杯子来向亚雄一举道:“喝!我们亡羊补牢,犹为未晚。也好,你跟着我到乡场上去过两天,让你也好换一换环境。”
两个人吃喝完毕。亚英正待取钱来会帐,幺师走过来笑道:“王老板,你的帐已由那边桌上一位先生代付了。”说着伸手向店里屋角里一指。亚雄看时,见有一个黑胖的中年人,穿着挺括的西装,站了起来向这里连连招了几下手。亚雄看时,却有些不认识。那人了解着他的意思,已经笑嘻嘻地走向前来,点头笑道:“区兄,不认识我了,我是在南京的邻居褚子升。”还是亚英先想起来了,哪里是邻居,是巷子口开熟水灶带卖烧饼的店老板。当年他挽卷了青布短褂的袖子,站在老虎灶边,拿了大铁瓢给人家舀水,褂子钮扣常是老三配着老二,谁会想到今日之下,他穿得这样漂亮,便笑道:“是褚老板,怎会在这地方遇见?”褚子升向那边桌子上指了道:“我们有几个朋友,在这里不远的地方,经营了一家小工厂,现在房子已经盖好,快要开工了。今天约了几个人过来看看,本来就要向二位打招呼,因看到贤昆仲两个也像是久别重逢的样子,谈得很起劲,所以没有上前打搅。”亚雄听他说话是一口纯粹的苏北音,同时看到他西装背心的口袋上垂着金表链,扣着自来水笔,说话也晓得引用“贤昆仲”这个名词,显然不是卖熟水时代的褚老板了,便笑道:“褚先生,还认得我们这老邻居,只是我们怎好无故叨扰呢?”褚子升伸手拍了亚雄的肩膀两下,笑道:“这太谈不上叨扰两个字了,府上住在城里什么地方?我要过去拜访老太爷。我就住在这里。”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叠名片,向他兄弟两人一个递了一张。因道:“二位若有工夫,可以到我办事处去坐坐。”
亚英将名片拿到手上,先不必看那个头衔,只是这纸张乃是斜纹二百磅,依着眼前的市价,这名片本身就当值一元到两元一张,岂是平常人所能用的?便告诉了他住址,约了以后再会。褚老板还怕区氏兄弟是敷衍语,一再叮嘱,要到办事处去坐坐,他要作个小东,直等二人肯定的答应了,他才回到那边桌子上去。亚英虽坦然自若,亚雄却透着难为情。兄弟两人悄悄地走出了小饭店,将地上放的两只布口袋,运上了马背,亚雄头也不回,就往前面走。
《牛马走再拜言》第47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