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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英听了他这番解释,已知他和祖母办一百岁阴寿是怎么回事,便笑道:“那算我赶到了这场热闹,到那天我一定前来拜贺。”宗保长笑道:“我先请教了再说,他们都教我下请帖,我说那要不得,作阴寿究竟和作阳寿不同。去年年底,我自己就作过一次生日,还不到一年,又来一趟,那有点招摇。我办这件事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就只下一张知单。知单是预备了,硬是一句也不说明,那又不妥当,别个晓得啥子事请客?所以我想在这知单前面写上几句话,区先生请教请教。”说着又递了一支烟过来。亚英自也不便推却,笑道:“这也是酬世锦囊上所找不到的例子,好在宗保长刚才和我所说的那段话,理由就很充足,就把这段话写在知单前面就是。”宗保长听这话,表示着很得意,向王甲长笑道:“我就说过,我那个办法要得,果然如此,快拿笔砚来。”他突然昂起头来,在人丛中喊叫了出去。
幺师随声捧着笔砚来。原来那两个长衣人和一个短衣人,也跟着过来。短衣人笑道:宗保长,请不请我们吃酒?宗保长把口角里衔的短旱烟袋,取了出来,指着他道:“你们三位吗,只要在公事上少和我扯两回拐,我的私事倒是不敢烦劳大驾咯。”那短衣人抱着拳头就连连拱了几下,笑着说:“言重,言重。”
宗保长对于这三个人,似乎有些感到兴趣,虽是和亚英正有要事商量,他还是抽出身子来和他们办交涉。因道:我并不是说笑话,在这地面上为公家服务,公事要大家帮忙,私事也要大家帮忙,大家在私交上尽管对我很好,公事上让我脱不得手……他说话,一句的声浪比一句高,说到这里,已经是透着一点生气的样子。三人中一个年纪大些的拦着笑道:“就是就是,都照宗保长办,请过来我和你说。”宗保长绷了脸道:“咬啥子耳朵,别个不晓得,说是开包袱①。”他说是说了,可是人依然走了过去。这次不在茶馆里说话,到街上一同转进一条冷巷子里去了。①开包袱:川语,行贿之意。
亚英这就想到,别看他仅仅是作了个保长,在这几条街上施展得开的,那还只有他。为作阴寿而请酒受贺,在中国社会上,虽有这个可笑的习惯,但必须风气极闭塞的地方才会存在,这不过是打秋风。至于繁华开通地面,打秋风的办法有的是,借做阴寿为名的,却渐渐地少了。而宗保长呢,新之旧之,左之右之,尽可随便。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不住发出微笑。王甲长看了,宗保长已经走远,便低声笑道:“区先生,你说这件事笑人吗?”亚英笑了笑。王甲长道:“这件事瞒上不瞒下,说明了也不生啥子关系。你想吗,在保甲上作事,这条身子就卖给公家了。由早晨到天黑,没得一下子空,有时天不亮就要起来,这样的忙,你说自己的生活,朗格管得过来,为公家作事,就要在公家打点主意过生活,这是天公地道的事吗!所以一年之内,我们总要想点办法。宗保长自己还年轻,自己刚作生日,他又没得老太爷老太太,我们想来想去,没得相因的法子,只有把他祖老太太请出来作阴寿。好在大家明白,就是这么回事,作阴寿作阳寿,那是个名堂,不生关系。”
亚英看这位王老板,手不住摸理着胡子说话,分明是他对于他们的地位表示着一分得意,因笑道:“当一名保长,在地面上无异当了一个小县官,你说对不对?”王甲长道:“朗格不是。你看那三个和宗保长办交涉的人,就不容易得到他一句话。若是得了他一句话,那就要省好多事了。本来他们三家铺子,要推三个人出来,只要保长肯和他担一点担子,三家出一个人就要得了。你看,这一句话要值多少钱吗?”亚英点点头道:“保长自然有这种权利,但是果然答应少出两个人,又岂不耽误了公事?”王甲长将右手伸在嘴巴上向下一抹,齐根理了一下胡子,表示着他那分得意。这就笑道:“公事也不是定价不二的事情。俗言道,保甲长到门,不是要钱,就是要人。要好多,出好多,老百姓朗格担待得起?出钱出人,根本就有个折头,譬如说,要出一百个人,我们保甲上就说要两百个人,根本就可以还价。”亚英笑道:“那么,要钱呢。”王甲长笑道:“还不是一样?我想这一类的事情,区先生你不会不晓得,你不过故意这样问就是了。”亚英笑道:“晓是晓得一点,不过我想这一类的事情,应该出在乡下,不会出在这战时的重庆。”
王甲长只说了句“城里比乡下好得多”,便抬眼看到宗保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就把话停止了。和他商量事情的人,已走了两个,只有那个年纪大些的随着走过来。那人向王甲长笑道:“十五这天的酒席,我去找人来包做,一定要比别个做的相因。”王甲长冷眼看了他一下,淡淡的道:“你把你自己的事办好了再说吧。”那个笑着连连地点了头道:“办好了,办好了,都是自己人,有啥子办不好。”王甲长道:“你找人来谈谈吗?大概要三十桌到四十桌,没有见过场面的人,你不是驾试。”那人连说“晓得晓得”。宗保长一面坐下,一面望了他道:“不用再说了,我给你负责就是。”他看了宗保长的眼色,便不多言,笑着点头而去。
亚英想着,别看宗保长这地位低小得可怜,坐在这茶馆里,真也有颐指气使的乐趣。来打听黄青萍的下落,没有得着什么结果,倒是看到了不少的保甲长老爷派头。于是就取着拿来的笔砚,替他写了一张为“祖妣作百岁阴寿小启”的草稿。并请他别忙填上红纸贴上去,最好还是请教一两位社会上的老前辈再作定妥。
宗保长坐在桌子边,看到亚英拿起笔来,文不加点的,丝毫没犹豫,就把这小启写完。写完了,亚英站起来,握住宗保长的手道:“我看这样子,茶钱是付不出去了,我也不必客气。你是忙,我不必打搅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姓张的是住在多少号门牌?”宗保长道:“好,我引你去就是。”他将亚英送出茶馆,走进一条冷巷子里,看看前后没人,便站住了脚,因低声问道:“区先生,你是要打听这个女人的行动吗?你不用自己去,我可以把她的姓名籍贯,调查个清清楚楚,来告诉你。说着眯了眼睛一笑。亚英也笑了,因道。宗保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不认得这一个女人而来追求她的吗?我告诉你,我和她熟得很。这一阵子差不多天天见面。你就要说了,既是熟得很,为什么她寄住在这里很久,还不知道呢?我就是为了这一点,要来打听她,而且她自今以后,也不会再在这里住,她已经潜逃了。”宗保长被他这句话提醒,点着头道:“不错,这两天没有看见她了。区先生有什么事要我代你调查的,我六小时内替你详细回信。她既是常住在这地面上,她要是不见了,调查她的行动,那也是我的责任。她和区先生是朋友呢,还是同学呢?”亚英踌躇了一下道:“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我也是受了朋友之托,说我曾在这地方住过家,请我和他打听打听。要不然我又何必管这闲事呢。”宗保长看了亚英满脸不自在的样子,因道:“区先生你听我说,我一定负责给你调查清楚。你若是自己去,倒反是有许多不便。”亚英想着他的话也是对的,便无精打采地走了。
《牛马走再拜言》第178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