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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德弯腰取了一支,说声“谢谢”。看主人满脸笑容,撅着那一丛掩不到上嘴唇的小胡子,料着他高兴头上,这雪茄是“我的好茶”,大概不假。于是和主人对坐沙发上笑道:“我没有想到还有比我还早的客。”陆先生将两腿分开,微微地伸着,人向后一仰,靠了椅子背,吸了一口雪茄喷出烟来,笑道:“这客人是昨天晚上来的呢,足足闹了一晚。”西门德擦了火柴吸烟,装出不大注意的样子,问道:“那么,昨天晚上公馆里有个局面了?”陆先生道:“谁说不是。我倒不喜欢赌钱,但朋友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从不推诿。输个百十万元,也不至于饿饭,又何必戴起假面具来装穷?我觉得一个人作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兴致,有了兴致,作事不怕艰苦,也不怕失败,可以继续努力。若是没有兴致,苦命去挣扎,事情就不会作得好。就是成功了,那也不安逸。所以我这个人,终年到头在正经工作,同时终年到头也就在荒唐游戏。哈哈!博士你是心理学家,你觉得我这种说法是心理变态吗?”
西门德虽和他见面机会少,可也认识多年了,向来没有见他这样过分的放肆说话,因笑道:“陆先生的处世哲学,那还有什么话说!”他两指夹了雪茄,指了客人笑道:“你这话有点骂人。‘处世’这两个字,仔细研究起来,就有点问题。若是处世还有哲学,这个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说着昂头哈哈大笑一阵。
西门德看他这样子,一定有件极得意的事,若照他昨晚上在家里赌钱来说,应该是赢了钱。可是他这个人输百十万不在乎,赢百十万也不在乎,若说他赢了几个钱,高兴到这样子,那真是骂他了。既然摸不着头脑,暂时也就不去说什么,默然地向主人笑着。陆先生见听差走来换茶,便向他道:“预备一些点心吃,将咖啡煎一壶。”然后掉转脸来,向西门德道:“没有事吗?我们长谈一下,我有两件事和你商量商量。”博士道:“我是奉召而来,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边了。”陆先生笑道:“客气,客气。博士,你应当看得出来,我不是个糊涂虫。虽没有博士头衔,好歹是个大学毕业生吧。而且还两次喝过洋水,岂有人家对我态度,我还不知道之理。像教授们当面也许称我一声陆先生,后面还不是骂我大资本家财阀,甚至买办阶级。别的罢了,这‘买办阶级’四个字,我决不承认。我生平就讨厌的是这一路人才。”西门德笑道:“陆先生既没有进过外国人办的洋行,又没有和外国人合作经营商业,这‘买办’一个名词从何说起。”
陆先生吸了一口烟,喷了出来,然后摇了两摇头笑道:“那有什么办法。社会上对于有碗饭吃的人,喜欢眼红。他们提到我们这所谓资本家,打上两拳,踢上两脚,痛骂我们几句也颇可解恨。老实说一句,我们经营一点实业,都是与国计民生有莫大关系的。若说应该赤了脚,光着膀子去挑担子,哈哈!博士你能这样去干吗?哈哈!”西门德笑道,“一个人在社会上混,要混得方方面面满意,那是难能的事。”陆先生吸着雪茄,昂头微笑了一阵,然后左手夹了雪茄,右手伸出四个指头,向空中一伸,笑道:“当今社会是‘四才子’的天下,第一等是狗才,第二等是奴才,第三等是蠢才,第四等是人才。你想我们在这‘四才子’中,应该是位居第几等吧?”西门德对于这个问题,倒不怎好答复,也只是吸着烟微笑了一笑。陆神洲道:“你或者不明白这个说法,让我来解释解释。所谓第一等狗才云者,那就是像狗一样的人,给人家卖力,给人家看家,而所得的,都只是些肉骨,然而他最势利,看着穿得坏一点的人,就得疑心他是小偷,是叫化子。这样最能得着主人的欢心,慢慢的也会熬到吃肉汤拌饭,睡舒适的狗窝。若是洋狗,还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辆汽车。这种人不能有一点人气,见了主人,你爱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可是见了别人,更没有人气,横着眼睛,恨不得把人吃了。这种品格,非天生不可,我们当然学不会。但有了这种品格,倒是人生幸事,谁见哪个主人把喂的狗轰了出去呢。”
主人是说在兴头上,喝过了半杯咖啡之后,钳着碟子里的火腿面包,举了一举,笑道:“这个在你看来是火腿面包,可是到了奴才眼里那个说法另是一样,必须主人说了这是火腿面包,奴才才能说这是火腿面包。假如主人说这是花生糖,那就得跟着说是花生糖。不但此也,别人答说,这是火腿面包,你也必须予以驳斥,说他错了。抱了这个准则作去,倒也不怕进身无路。但得罪主人之处究也难免,因为他只有奉承人的资格,而没有供玩弄的资格,此其有别于狗才也。博士,我们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难道还有这样厚脸去作奴才吗?”他说着,放下了面包,又捧起咖啡杯子来慢慢地喝着。西门德笑了点着头道:“妙论妙论,这应谈论到第三等蠢才了。这是哪种人呢?”陆先生捧了杯子一口将咖啡喝完,放下杯子来头摇了几摇,笑着叹气道:“所谓蠢才者,我辈是也。没有什么治平之策,也没有什么惊人之笔,更也谈不到立什么非常之业,但有一样好处,就是埋头苦干。在苦干情形之下,不识炎凉,不计得失,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讨好。其实真正和国家社会尽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辈。此辈并非不知弄些花样,讨人欢喜,但干得起劲,就干了下去。‘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竟致放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其蠢不可及也。”说着,又连连摇了几摇头。博士笑道:“这我就有点不敢当。”陆先生笑道:“那么,你就应该列入第四等,是一位人才了。人才更是丢在阴沟里的。”博士这才明白陆先生是发牢骚,全篇谈话重心,大概就在“禄亦弗及”四个字上。陆先生有钱,也相当有声望,就是政治瘾过得十分不够,小官他自不能作,而大官没有独立门户的职位,他也不屑于作。因此,他就像那自负甚高的老处女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以致耽误了青春。但他对于青春之耽误,不肯认为是自己挑选人才所致,而是别人对这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不来追求,所以他尽管日子过得很舒服,也可以参与政治,只是没有抓着印把子,有些不服气。他既是可参与政治,面对政治舞台上那班角色也都领教过,觉得自己所知道的实在比他们多,何以大官让他们作,而不让我作,这个理由解答不出来,他就常常要发牢骚了。
西门博士知道他这个境遇,自也知道他是什么心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是列入第三等吧,可是列入第三等,我又把什么比陆先生呢?”陆神洲对于这一点,倒是自负,放下咖啡杯子,又取了支雪茄在手,擦着火柴吸了。然后架起腿来,向沙发椅上靠着,从容地笑道:“自然,就是蠢才这里面也分个几等。我大概要算是头等蠢才了。”西门德听到这里,觉得和他也不便过谦,若不承认是蠢才,那就只有去作奴才。于是含笑默然地吃着点心。陆先生道:“我今天约博士来,倒是有点事商量。刚才这番话,我们可以揭过一边去,管他几才子,我们倒是作点事情给人看是最现实。我不能瞒你,我现在的生活,一大半是靠着阿拉伯字码。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对于这项工作是否感到有兴趣?”博士笑道:“我无非游历一趟而已。谈不到作什么生意,这也就没有什么数目字可看。”陆先生笑道:“这个我不管你,你们究竟是穷书生,就算能挣几个钱,那也十分有限。我觉得数目字,有人看得是越来越有味,也有人看得十分烦恼。我呢,就属于后者。我们应当来弄点文化事业,调剂调剂兴趣。现在我有一个计划,要办点真正有益于人群的文化事业,你试猜猜是哪一项?”
《牛马走再拜言》第182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