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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老太爷被他这几句话引得格外兴奋起来,端起酒杯来,缓缓将酒喝下去,然后将酒杯放下,按了一按,向虞老先生点了个头道:“我们念书的人,作起事来,真会有这一股子傻劲。”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也就不住点头。西门德用心理学博士的眼光,对这两位老先生仔细观测了一下,心里颇觉高兴,但他决不说一句要求两位老先生帮忙的话,只是说着自己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来作半年或一年的商人,弄个二三十万块钱给这个学校奠定基础。他越说越兴奋,叫人没有法子插进一句话去。两位老先生虽插不进一句话去,可是看到博士表示着非常的毅力,便也不必插言,只听他一个人说下去。
博士吃完了,也说完了,回到旁边一把藤椅上坐了,两脚一伸,头枕在椅子上,仰了脸,叹了一口气道:“计划虽是这样的计划了,只怕会大大的失败。”接着他又一挺身子坐了起来,将头连点了两点,表示沉着的样子,手一拍道:“不管他了!我纵然失败了,不过是一个倒霉的教书匠。还能再把我压下去一层不成?我愿意找这个为办学校而牺牲的机会,牺牲了我也值得!”说着又拍了两下大腿。
虞老先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捧了一杯浓茶,慢慢地喝着,眼光被博士的兴奋精神吸引着,心里也就在想着,博士究竟是博士,这年月有几个人为着办教育而这样努力呢?然后放下茶杯,手抚摸了两下长胡子,因道:“西门德先生,这次到缅甸去,是打算办些什么货呢?”西门德笑道:“那倒还没有定。”虞老先生道:“博士既打算在这上面找个几十万元,不能不有个目的物吧?”西门德将雪茄放到嘴里吸了两口,向老太爷望着微笑道:“兄弟这计划,区老先生也知一二,倒是规规矩矩一笔生意。”虞老先生便也望了过来,手拈着下巴上的须梢,笑道:“莫非和令郎作一样的生意?”区老太爷笑道:“这件事若是虞翁肯帮他一个忙,博士就可以成功一半。他是打算在仰光买一批车子到内地来,资本同货品大概都是没问题,只是……”虞老先生立刻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大概怕运输上有什么困难,这个我可以尽一点力。”西门德道:“那就太好了,此外还有一点小困难……”说着放下了雪茄,嘴里吸了一口气,表示出踌躇的样子。虞老先生道:“还有什么困难呢?也许是买不到外汇?西门德将雪茄在烟缸上敲着灰,缓缓地说道:“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第一就怕的是滞销,假如我们买了一二十部车子进口,结果并没有人要,这项大资本哪里搁的住呢?最好是和人家大公司大机关,订下一张合同,他给我一点定钱,车子到了重庆,我给他车子,他给我钱。我是不想多赚,能挣个二成利,就心满意足了。”虞老先生道:“这样能捞到二三十万教育基金吗?”西门德道:“我是多方面的谋利,这不过其中一项而已。”虞老先生根本就不懂生意经,这战时的生意经,他越发不懂,想了一想,因道:“博士且在这里玩一天,兄弟替你探探路子看。我仿佛听到孩子们说,有人要收买几部车子。若真有这事,我给你拉了过来,岂不是好?”西门德禁不住笑了起来道:“那是贵董事作了产婆,把这学校接生出来了。”
从这时起,博士就不再谈什么生意经,只谈着工读学校的计划,而且说着他办学校不一定要跟着潮流走,他要注重青年德育,甚至不惜恢复“修身”课,让大家说开倒车也无妨。虞老先生听了这话,将长袖子把大腿一拍,突然站了起来,用宏朗的声音笑着答道:“博士真解人也!痛快之至!我因为不懂教育,老早就反对中小学废除‘修身’课目,可是和人家谈起来,一定碰钉子,说是我思想落伍。想不到你这个老教育家,又是博士,居然和我同调,凭这一点,我当尽我晚年的能力,把你这个伟举促成!”区老太爷笑道:“虞翁这样兴奋!”虞老先生哈哈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博士这话,正投我所好。你看大后方社会上,这些不入眼的现状,最大的原因,就是人心太坏。人心之所以坏,是这二十年来教育抛弃了德育原因,而今日来吃这苦果子亡羊补牢,我觉得是为时未晚。博士,你这个主张,好极了!好极了!说着他坐了下去,又将大腿连连拍了几下。”
西门德道:“我也想了,关于培植青年人的道德,决非四十以下的人所能胜任。假如学校能办成的话,我一定在老前辈中多多的请几个有心人来主持这一类的功课,而且用从前书院讲学的方法,常常请老先生和学生讲为人之道。我想中国的固有道德,只有两层不大合乎现代实用。第一是忠君的思想,然而把这个忠移于对国家,移于对职守,也就无可非议。第二是男女太欠缺平等,如强迫女子守节,却放纵男子荒淫无度。若把这守节改为男女同样需要,只提倡并不强迫,于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千古以来,为什么不替男子立贞节牌坊呢?”
虞老先生听了这话,像是忘了他是一位年将七旬的老翁,两手同时拍了大腿,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妙哉!”说着将右手两个指头在空中连连画了两个圈子道:“此千古不磨之论也!”原来这位虞老先生,夫妻感情很好,不幸五十岁的时候,糟糠之妻便去世了。其初,原想续弦,因为儿女长大,掣肘之处甚多,找不到一个相当的对象。后来颇想讨一个年轻的女人作妾,只伴自己,并不驾驭儿女,而儿女们又反过来说,老人续弦是正理,讨姨太太进门,对于家庭和气,老人健康,都不好。这样一别扭,混了好几年,老先生就快六十了,失去娶女人的机会,他一气之下,索性不提这事了。他反过来提倡男子为亡妻守节,一直到现在,也不曾再提续弦的事。这时,西门德误打误撞的发了这番言语,正是他向来向人夸说的言论,怎么能不高兴?因之直谈到夜深,还是虞家派人打着灯笼来接,虞老先生方才回去。
到了次日一大早,虞老先生就派人送了两封请帖来,请区老太爷和西门博士午餐。区老太爷向西门德笑道:“博士,你所托的事,十有八九可以成功了。”西门德笑了一笑。老太爷道:“他们小虞先生管的正是买车子这些事。他若肯和你签张合同,就不必给你三分之一的定钱,你拿到这张合同,也可以在外国活动几十万资本。博士听了,只是笑。”
果然,到了这天晚上,西门德就得着一张合同的草稿,并得了口约,第二日下午,在重庆签订正式合同,并付给五十万的定洋。他所作两三个月的梦,这时变成了事实。梦变成了事实,博士也就没有了睡眠。这一晚上,他清清醒醒的,躺在床上大半夜,只迷糊了一会子,睁开眼来,窗子上就现出鱼肚白色来了。他虽没有听到区家人起来,可是已经忍耐不住睡在床上,起来之后,口里衔了雪茄,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向天空望着。亚杰悄悄地走到他身后,笑道:“博士早哇!”他回转身来,向亚杰握了手笑道:“恭喜,恭喜!”亚杰望着他发楞道:“恭喜我吗?”西门德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变则通’吗?这么一来,我保险你可以到仰光去发一注财。”亚杰回头看看,并没有人,笑道:“实不相瞒,我现在所企求的,并不是钱,刚才你恭喜我,倒出我意料之外。”西门德向他脸上看了一遍,笑道:那么,依你的年龄而论,我知道你所企求的是什么了。”亚杰笑道:“并不是吃了几天饱饭,就要谈女人问题。实在的,我要结交一个女友出一口气。”博士笑道:“你看我那女学生青萍小姐如何?”亚杰将舌头一伸,笑着摇了摇头道:“纵然她降格一万倍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消化!”西门德道:“我的话欠交代明白,我是说,托她给你介绍一位女友。”亚杰笑道:“你看她所交的女友,有让我能接受的吗?”博士道:“变则通,你让我导演一下子,这事就可成功。凭昨天这番交涉顺利,你当相信我,不过,我们若走得快的话,时间上恐怕来不及,应当等我回来之后,才有办法,你觉得这不是一个遥远的心愿吗?”亚杰笑道:“若论着我的心事,最好有一位漂亮女人,立刻陪我在重庆街上走三天,三天之后,哪怕停止了交谊,我也愿意。”
《牛马走打一数字》第89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