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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是递一个申请书进去吧!"他建议。"如果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不宜结婚的,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这桩事尽可以让组织上替我们决定。"她仍旧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让步了,迟疑他说,"好吧!"于是他们递了申请书进去,得到了上级许可。有一天傍晚,王霖派了个勤务员牵着马去接她。
马蹄声在黄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等那蹄声去远了,方才进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的房门里射出来的一些灯光,隐约可以看见旁边一排神像的青脸红脸,与他们金色的衣褶。破了的窗纸被风吹得啪喇啪喇响着。他在黑暗中走过,进了东配殿,那是他的房间。今天房间里打扫了一下,东西也整理过了,灯光照着,仿佛空空洞洞的,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党在战争期间是比较肯妥协的,所以他们驻扎在这座庙里,并没有破坏那些偶像,也容许女尼继续居留,但是年青的尼姑都逃跑了。剩下一个老尼姑,住在后进,正在那里作夜间的功课,"托托托托"敲着木鱼,均匀地一声一声敲着,永远继续不断,像古代更漏的水滴,为一个死去的世界记录时间。
王霖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那女孩子来,心里渐渐觉得恍惚起来,感到那魅艳气氛渐渐加深。那天晚上她来了,天一亮就走了,还是那接她来的勤务员送她回去,替她牵着马。此后他每星期接她来一次。她永远是晚上来,天亮就走,像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幽灵的情妇一样。
有时候他几乎是挣扎着,想打破那巫魔似的谜力。他宁愿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别人的妻子一样,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不行。只有一次,他觉得他们确实是夫妇。那是一召开干部会议,临时因为军事状况,改在他驻守的小镇上举行。共产党向来最注重会场的布置,开会以前照例有一个高级官员到会场去亲自巡视一周,如果认为台上的桌子上搁的一瓶花不如理想,就要大发雷霆,负责的干部可能受到处分。但是在这战区内残破的乡镇上,花也没有,鲜艳的纸带、戏剧性的灯光装置,统统没有。甚至于连张放大的毛主席像都找不到——那是最不可少的。
王霖非常着急。最后是沙明替他解决了难题,在正中的墙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张红纸,写上一行大字:"毛泽东万岁"本地人向来都是用钢脸盆洗脸,她把两只钢盆里注满了食油,放在桌上,一边一个。在开会的时候,盆里的油点上了火,燃烧起来,橙黄的大火焰蹿得非常高,一调一跳,光与影在红纸的背景上浮动,所有的干部全都举起一只手臂来,宣誓为党效忠,会场里充满了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氛。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满。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的一刹那是客人全都走了,而她并不跟着走,却住在他这里过夜。她告诉他参加新四军的经过。她在高中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一个女教师常常在课外找她谈话,和她非常接近。这人是共产党。在少女的心情里,这一类的秘密活动太使人兴奋了,深夜的轻声谈话,钻在被窝里偷看宣传书籍,在被窝里点着蜡烛。女教师告诉她:只有苏联这一个国家是真正帮助中国抗日的。她经常报告延安与日军接战大胜的消息,大家私下举行庆祝。于是沙明与其他的几个女同学,都成了共产主义的信徒。女教师后来离开沦陷区,跑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就把她们几个人一齐带走了。
"沙明"这名字是她到了这里以后才采用的。她认为这名字很男性化;很俏皮,像个时髦的笔名。
她告诉他她去年在这里过冬的情形。四个电讯工作者,一男三女,驻扎在一个农民家里,占据了一间堂屋。白天在两张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没有门,被兵士砍了去当柴烧了。北风呼呼地直灌进来,油灯简直没法点。夜间工作非常困难。虽然没有门,室内究竟比牛栏里暖和些,所以房主人一到晚上,总是把牛牵进来。每次一听见那牛哗哗地撤起尿来了,值夜班的两个电讯员中,就得有一个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把一只木桶搁在牛肚子底下,然后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个人赶紧去把桶挪开了,不然就会给它一脚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脚底下全汪着水。有牛在房间里,也有一样好处。在风雪的夜里,三个女孩子都钻在牛肚子下面挤紧了睡觉,像小牛一样。
她告诉他这些,自己仿佛很难为情似的,也跟着他一同嘲笑她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资产阶级投身在革命的洪炉里,这的确是一个痛苦的经验"他承认。"可是要彻底改造,非得经过这一个阶段。"
他怜悯她。但是口头没有什么表示,至多说一句,"你身体不好,所以吃不了苦。不过身体会好起来的。"
到了夏天,她因为小产,病倒了。躺在一扇门板上给抬到庙里来,庙里有一个医疗站,住着些伤兵。王霖很喜欢有她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看护她。近来这一带情形根紧张,最后他们终于不得不仓皇撤退了。
撤退的命令来的时候,是在后半夜。大家顿时忙碌起来,乱成一团。兵士借用的农民的物件,都得要拿去还人家,因为他们的口号是"不取民间一针一线。"到处可以听见他们砰砰拍着门,喊:"大娘!大娘!"一个老婆婆睡眼朦胧扣着纽子,战战兢兢来开门。兵士交给她一只折了腿的椅子,或是一只破锅,锅底一只大洞。他向她道谢,借给他们用了六个月。",
"我们现在走了。不过你放心,大娘!"他安慰他说:
"我们要回来的。"
王霖有无数的事想要料理。他匆匆走回房去,发现沙明挣扎着坐了起来,把她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打了个个小包。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应当怎样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一同走。
"路上不大好走。"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向着她,两只手掌按在膝盖上,放出很威严的样子。"我们要照顾到你的健康,你还是不要动的好。我跟方同志讲好了,让你暂时住在他家里。"方同志是王霖的勤务员。王霖很有把握,方家两个老的一定会效忠于他,因为他们的儿子在新四里,是一个人质。
她缓缓地继续整理东西,但是她终于停止了。仿佛疲惫过度似的,身体往前扑着,把脸埋在包袱上。他知道她在哭。
"你坚强一点,"他说。"这是很普通的事,同志们常常要留在敌后打埋伏。"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她呜咽着说。
"可是担架不够用。"他急了,终于把真正的理由说了出来。"也没有那么多人抬担架。伤兵总不能不带着走。你一个生病的女人,没关系的。受伤的男人可混不过去。"他自已也有些东西需要整理。过了一会,他再回过头来,她已经不哭了,在那里继续整理东西。已经有喔喔的鸡啼声。油灯的黄光被灰色的晨光冲淡了,透出一种惨淡的颜色。他觉得他们就像是要去赶早班的火车,心里只觉得慌慌的。方同志的父亲和哥哥抬着一扇门板来了,把她搀下床来,给她躺上去,盖上一条棉被。其实天气很热,但是总仿佛病人应当捂着点。王霖弯下腰去,把棉被在她颈项后面塞一塞好,轻声说:"你不要紧的。不过还是宁可小心点,快一点好起来。我们就要回来的。"她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脸潮湿而苍白。
《秧歌舞步基本走法》第13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