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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没去注意相面先生的家,只是路过了墙壁上爬满葱绿爬墙虎的的天主教堂才使辣辣有了个大概印象。解放后,天主教堂改为丐水镇第一中学,爬墙虎早就没有了。辣辣差不多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一个早起的老婆子却告诉她没错,从前的相面先生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时给崩了。

"他说反动话。说台湾要反攻大陆。"老婆子在慢吞吞说话的同时观察了辣辣。在辣辣正要失望地离开时,老婆子说:"大姐,你的亲人还没走远呢,你不和他说几句话?"

辣辣知道她遇上了灵姑。她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说"让我和我丈夫说说话,求您了老神仙。"

灵姑将辣辣让进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很快就招来了王贤木的亡灵。老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慈祥的神态骤然变得冷淡,说:"他来了。"

辣辣跪在灵姑膝前,叫了声:"贤木,我的夫哇!"灵姑肚子里的亡灵便呜呜痛哭。夫妻俩隔着灵姑的肚皮哭诉了好一场生离死别的衷肠。亡灵由于悲痛过度说得含糊不清的话全由灵姑翻译。王贤木的亡灵再三叮嘱辣辣千万不可轻生,要多多保重,好好扶养孩子们。人死不可复生,阳寿都是天定的。只可惜我不能亲手擦干你的泪,我的妻!你只要把我的一群儿女扶养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暝目了。灵姑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他的时间到了,阎王召他呢。"辣辣一迭声呼叫丈夫,亡灵叽喱咕噜飞快说了一通就没声了。灵姑又恢复了慈祥的原貌,执了辣辣的手转告亡灵临别的几句话。"他说你还这么年轻,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只要待儿女们好就行。"灵姑说:"大姐,我看你丈夫真是通情达理,依我老婆子看呢,倒是轻易不能再嫁,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志气。"辣辣抒出了积郁在胸的生生作疼的闷气,说:"是啊老神仙。"

灵姑说:"好了。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古今只有一个理,明白了就行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的大限到了让他走吧,你好好干你的。明白了吗?"

辣辣明白了。

灵姑说况且只要你们夫妻想说话就可以随时来,当然要保密一些,莫让政府知道。

最后辣辣付了灵姑五毛钱。出门时大雾正在消散,辣辣感到人轻松多了。

辣辣终于迈出了房门。她梳好了头发,穿了身素净衣服,用一条手帕扎着额头以制止那难以忍受的头痛。他问小叔子:"得屋他们还好吧?吃饱饭了吗?"在得到了王贤良肯定的答复后,她去吃了饭,上了厕所。然后逐个为七个孩子的鞋面缝上了带孝的白棉布。

2

六四年的丐水镇还是个古道热肠的镇子。王贤木的惨死轰动了全镇,居民们无不唏嘘。他们扶老携幼来看望辣辣及其孩子,有钱捐钱,有力出力。辣辣领着一排七个孩子不住地向人们磕头。短短三天,众人集的资就足可以办上一个排场的丧事了。于是,大门口的场子上扯起了油布大篷,垒起了两口灶,借来了餐馆的桌子条凳;灶上高耸的蒸笼里永远腾腾地冒着热气,帮忙的人们终日开着流水席;门上贴了蓝底白字的白喜事对联,街坊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东放一个炮西挂一串鞭。

至今辣辣还觉得非常庆幸的是那时火葬还没有在丐水镇推广,王贤木虽然尸首不全却睡上了薄木棺材,安然入土。出葬那天走的是大街。那天天空晴朗,干冷。愈显得红缎子棺罩色彩斑斓,富贵堂皇。辣辣率众儿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哭声震天。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全体出动,为本队失去一名优秀的小号手长久地吹奏民间哀乐。当送葬队伍经过好义茶楼原址时,蒋绣金披麻戴孝前来奔丧全然不顾鞭炮烧灼了她的衣服。蒋绣金选择这种方式不是为了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只在这种时刻辣辣才不便母老虎似的驱逐她。

这一天丐水镇万人空巷,居民们挤在大街两边引颈观看。啧啧连声夸奖辣辣一个寡妇人家居然把丈夫的丧事办得如此热闹。从王贤木角度来说,人死了能这样送终也死得值了。

下葬回来有十五桌冥席等待着客人们。辣辣坐在堂屋里守着丈夫的灵位。吃酒的人们逐渐热闹了起来,七个孩子也都吃得红光满面,辣辣明白丈夫是彻底地走了。事情办完了,该清清场子,归还餐馆的家伙了。

铜管乐队的乐手们清一色是五大三粗的码头工人,吃完了酒,不敢直接向辣辣告辞,生怕双方又触景生情,于是就在大门口吹奏了几支意气风发的曲子,意在鼓励王贤木的未亡人。他们推开堆着残羹剩酒的桌子,在满是肉骨鱼刺的地上迈着进行曲的步伐走来走去,吹奏了,和。

辣辣走出堂屋,靠着门框,向大伙露出了她丈夫死后的第一个微笑以表示她深深的谢意。

因为手里还有办丧事剩余的几十块钱,没有丈夫的日子很快就适应了。冬天已经来到,辣辣赶紧给七个孩子拆旧缝新,准备过冬的棉衣。

镇民政局的一个干部由居委会组长陪同来问辣辣是否愿意参加工作?辣辣反问假使参加的话每月薪水多少?干部详细地给她介绍了工厂的情况。辣辣说:"我是寡妇人家,能照顾照顾不从青工作起吗?"

干部笑了,说:"学技术的级别是任何人都不能跳越的。"

辣辣也笑了,"那我不参加。"

干部很负责地问:"你不工作怎么生活?"

辣辣说:"嗨,在丐水镇,只要勤快还能饿死?"

丐水镇的确是一方饿不死人的土地,它靠着襄河大码头,卖给江西景德镇烧瓷器的原料,卖给苏杭人蚕茧,卖莲米卖麻卖竹蔑器卖芦席。买卖是商人的事,加工活可就是全镇居民的事了。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丐水镇就已经普及了家庭加工厂。

辣辣选择了三种加工活:剁莲子,搓麻绳,拣猪毛。这些加工活都是一种类型:将粗糙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细一些的半成品。多做多得,按劳付酬。

得屋艳春放学回家,一见地上堆着几十斤莲子,两担麻和一大筐猪毛就叫了起来:"呕,见了鬼!"

辣辣噼啪一人一巴掌,说:"都听着,谁不愿意做活谁就别吃饭。"

冬儿说:"我们做的。"

就在这个时候,冬儿还是母亲最贴心的小棉袄。在冬儿的带头作用下,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听候母亲的分工。

剁莲子是艳春和冬儿的事,这活需要灵巧的手指和一定的智慧,加上还须使用锋利的莲刀,太小的孩子成不了事。搓麻绳简单但需要手掌有劲,得屋自然就是干这个了。老四社员六岁半,老五咬金四岁多,两个调皮男孩的工作是拣猪毛,分门别类拣出白色,黑色和黄色的。这活计有点类似游戏,辣辣觉得对于社员和咬金来说没有什么坏处,又做了游戏又赚了钱,一举两得。她没料到的是,四岁多的咬金居然还认不清黑白,拧住耳朵教了几十次总算教会了。

艳春拣了一把小巧玲珑的莲刀,将笨重的留给了冬儿,背着母亲掐紫了冬儿的腮帮,说:"你这个讨好卖乖的小婊子。"

得屋趁艳春上厕所的机会问冬儿是否要他替她报仇?冬儿说不要。艳春在外面偷听到了,向得屋大打出手。得屋虽是兄长,却远不如艳春凶蛮,辣辣出面镇压了这场斗殴,以冬儿为榜样给每个孩子的活计下了定量。得屋每日搓五十尺麻绳。艳春每日剁六升莲米---清早一升之后去上学,放午学回家剁两升后吃饭,晚饭后剁三升才准写作业。冬儿的量稍少一些,但她必须时常照顾双胞胎。

《池莉的有哪些》第7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