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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烧了。”他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可能伤口发炎。”
莫瑶支撑着坐起来:“是我低估了,想着伤口不深,昨晚应该吃点消炎的药。我去洗手间看一眼。”
“我帮你换。”
“不是我不信你。”莫瑶手搭着他的肩,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吹到他颈上,“我还想给你留个好印象,发炎的伤口可太倒胃口了。”
这话是有道理,可周耀燃更相信莫瑶是嫌弃他处理伤口的技术。
她下床拿了桌上的医药包朝洗手间走去,进门前回头笑着对他说:“麻烦问酒店要一瓶伏特加。”
莫瑶进洗手间,听见外头房门合上,这才走到镜子前,背对着撕下纱布,连带着拉起些许黏连的组织。伤口确实不算深,但此刻因为轻微的炎症显得狰狞丑陋。她眉头拧得死死的,撕开酒精棉片,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了上去。
酒精刚触碰到皮肉,痛感就节节攀升,咬着牙擦拭,棉片很快变了颜色,染得透红。将棉片扔到一边,莫瑶又用棉棒蘸了酒精,扭着脑袋背着手,看着镜子里的伤口更仔细地清理脓血。因为姿势也因为已经发了烧,她中间几度停下来,靠在洗手台边喘息。
擦净,她撵开药丸,弯下腰,将内里的消炎米分洒到伤口上。背对着摸不准位置,白色的米分末散落到四处,好不容易才最终找准。她腿有点软,心想着伤哪里不好伤在后背上,饶是她这样对包扎熟练的人处理这种伤口也是极不方便。
周耀燃很快拿着伏特加回到房间,打开门听见浴室里传出的痛呼。只是这声音依旧是压抑而短促的,更趋近于低咒。兴许是听见他的开门声,浴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再无声响。他对她近乎残酷的骄傲,此刻又有了新的认识。
过了近十分钟,莫瑶从浴室出来,身上还套着他的衬衫。周耀燃坐在床沿,偏头指向桌上的伏特加。莫瑶道了谢,到桌前拧开伏特加,仰头往嘴里灌。顺着她吞咽的动作,酒精顺着喉咙灼烧而下,压住她身体的热。
平底敲在桌面上一声闷响,莫瑶跌坐在床边,周耀燃扶住她的肩,以防她仰倒下去碰到伤口。
“你以前受了伤都这样?”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感受到她过高的体温,语气不知怎么地听着有些怒意。
“轻的就自己处理,不行只能上医院了。”她阖上眼,有点不明白这小伤口为何会让自己如此虚弱。难道……是因为身边有人陪着?
“我看到……你肩上有个疤,是枪伤?”
“嗯。”她呼吸着男人身上若有似无的松木香,回忆漫开来,“是在叙利亚受的伤。叙利亚内战,我和记者去那里做专题报道。大概因为我那时候对战地已经有了一定经验,信心让我低估了叙利亚的复杂情况。到那儿的第三天,我和记者就被卷入到一场示威中,不巧的是,当时负责镇压的是沙*哈组织。”
“他们是巴*尔的堂兄弟成立的帮派犯罪组织,经常穿平民服装但会携带大量武器,有些人是安全部队的士兵。这个组织有权对抗议者采取任何行动,即使他们没有使用任何武器。”
“我就是遇上了这支巴*尔的民间雇佣兵,结局你或许可以猜到。当有人开出第一枪的时候,场面就难以控制了。那时候的我还不够镇定,被慌乱逃跑的示威者撞倒在地,腿软得爬不起来。于是,我就这样面和哈*沙的人面对面了。”
“要不是上过战场,我都不会相信人会有这么疯狂的一面。所有的善、道德、怜悯、正义,所有的所有统统消失不见。我看着那个士兵的眼睛,通红的,狂暴的,空洞的,好像……人性已经不存在在这双眼睛里了。他拿枪口对着我,而我恐惧的不是那把枪,是那双眼睛。那双不再像人类的眼睛。”
她抬手环住他,侧头埋在他胸口:“那眼睛太可怕又太吸引人,我当时身体像是被控制了一样,不知为什么就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我甚至没有从镜头里去看过他,只是不停地拍。他的子弹射。进我身体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周耀燃听着她的叙述,只觉得凉意从脚底蹿上来,他的手握成拳,而她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莫瑶沉默下来,她想起那颗子弹进入身体后的感觉,她从未对别人说起过。那颗小小的子弹造成了巨大的不可抗的冲击力,让她瞬间躺倒在地。接着是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脑海里有一万个念头飘过,一万个好的不好的回忆,一万个后悔和不甘心,最后化成一个疼痛的笑意。
剧痛让她正对着的天变了颜色,她没有见到自己的血飙出来,却见到天空变成了扭曲的红,就像是梵高的《星空》被染成了红色。皮肤、肌肉、心脏都混在一起灼烧,五脏六腑都在嘶吼,告诉她她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这种痛苦太庞大,大到要把意识都赶出身体。她视线模糊,慢慢的,感觉自己好像漂浮了起来,一切都开始远离。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以为自己走到了尽头,迎接她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无疑还是幸运的,子弹没有射。进心脏,没有射到主动脉,没有射出飞溅的碎骨,没有造成空腔效应。她的记者同伴没有出现事故并且第一时间把她送到了医院,用外国人的身份和言辞手段让她得到了最快速的治疗。她的主治医生没在手术中出现差错,而她没出现术后严重的并发症。
她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几率客死他乡,但她没有。她活了下来,也站了起来。
“幸好叙利亚的医生手术水准不差,我伤情稳定了被雇主接到美国修养,躺了一个月。”她从她胸口抬起头,故作轻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那副连镜头都没看就拍下来的作品后来得奖了,让我名利双收。”
“伤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还要再继续?”周耀燃觉得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实际上离她很远,可他想同她靠近,想触摸到她,拉住她,不至于让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摸索,“你既然不想死,为什么还要选择把自己的归宿留在战地?”
“切·格瓦拉有段名言:如果说我们是浪漫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分子,我们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们将一千零一次地回答,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莫瑶望着他,坦然而平静,“濒死体验让我了解到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父母,我错失爱人,我生性孤僻不善交际,所有一切的缘由都成了结果和目的,让我做这样的一个人。”
莫瑶记得她刚到美国病情起伏昏迷的时光,她醒来,莫航紧握着她的手趴在她床边沉睡。她瞧他的侧脸,他搁在一边的实木拐杖,以及窗外蓝得不可置信的天。空气里一股青草香,她的肩膀隐隐作痛,可那是重生的痛。
莫瑶在静谧里再度睡去,醒来莫母在她床前,先是谩骂,再是声泪俱下。
《就像地里的秸秆》第23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