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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你尽管放心,不要紧的。"那老头子大声说。然而老头子显然心情非常沉重,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前途的无数麻烦与危险。他那勉强装出来的愉快的语气,让王霖听着,心里突然有一阵寒冷之感。他站在那里,他们抬着她穿过稻田,在晨星下。军队移到了另一个区域。这已经是抗战末期了,交战的各方面由于极底疲倦,都变得满不在乎起来,谁也不肯认真卖命。往往经过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战,一个人也没有死,简直成了闹剧化的局面。无论哪一方一鼓作气,向前冲过来,另一方就纷纷地集体投降;但是一有机会,就又倒了回去。大家就这样倒来倒去,不算一回事。整团、整师的军队,就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筹码一样,有牌桌上推来推去。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常常有人穿过疆界,带信也很方便。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看上去似乎沙明是和新四军完全失去联络了。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有很多可能。也可能她被发现了;也许有人靠密,把她抓了去,也说不定她的病热又转沉重,又缺乏医药,竟至于死亡。

王霖有一次设法派了一个人去,给方安送了一封信;信是他们儿子写的,问起沙明的下落。方家回说他们把她送走了,因为当地有人认识她,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把她送到距离很远的另一个村庄里,寄居住在他们的一个亲戚家里。但是他们听说她已经自动地离开那里了。

王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亲自到那里去调查。他化装为一个小生意人,跑到方家听说的那个村庄里,去找他们那个亲戚,叫做赵八哥的。

赵八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子,暴眼睛,短短的脸,头皮得青青的。头发式样好像是打扁了的。没有下颏,那仿佛也是出于自卫,免得让人一拳打在下颏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斯斯文文地穿着蓝布大褂,并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若要问起当地的木材、蚕桑、茶山、盐运、税收,他无不熟悉,然而仍旧本本分分,十分各气。王霖假装对于木材很有兴趣,是方家指点他,叫他路过此地时候,可以向赵八哥请教一番。赵八哥说得头头是道。他的口才那样好,王霖以为"八哥"一定是他的绰号。但是后来看见他老婆出来了,大家称她为"八奶奶",方才知道他确是行八。

赵八哥留他吃饭。在饭桌上,做主人的又详细讲解纳税手续的复杂与微妙,沿途有各方面的关卡,又随时可以碰上各方面的军队。这是一个不幸的"一不管"的区域,被日本兵、共产党、和平军、与各种杂牌军轮流蹂躏着。

他们喝了几蛊酒以后,赵八哥说起"那次日本兵从通州下来"的故事。

"我正在家里坐着,"他说:——走就走进来了。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就问我:"你是老百姓啊?"我说:"是的。"那他又问我:"你喜欢中国兵呢?还是喜欢日本兵呢?"这一问,我倒不晓得怎样回答是好了。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中国兵还是日本兵。说的呢也是中国话。"

"听他们的口音,一听就听得出的。"王霖说。话说出了口,他才想起来,在乡下人听起来,日本兵的国语与北边人的国语,都是同样地奇特可笑。

赵八哥也并不和他分辩,只把头点了一点,迳自说下去。"暖,听口音又听不出来的。只有一个法子,看他们的靴子可以看得出来。暖!两样的,不过,不敢看。"他把头微微向后一仰,僵着脖子,做出立正姿势,又微笑摇摇头。"不敢往底下看。"王霖耐心地微笑着,没说什么。

"那么我怎么回答他的呢?我叹了口气说:"唉,先生!我们老百姓苦呀!看见兵,不论是中国兵日本兵,在我们也都是一样的,只想能够太平就好了,大家都好了!"他听了倒是说"你这话说得对!"——这么着一来,我就知道他是日本兵了!"他说到这里,仿佛觉得很得意。

饭后,王霖站起来告辞。赵八哥听他说马上就要动身到邻县去,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到那里,就放心大担地挽留他,再三说,"可惜不能在这里住两天,难得来的。""八先生待人太热心了,"王霖说。"不过你热心地名是已经出去了。——呵,不提我倒忘了。我有个舍亲,是个年轻的女眷,上次路过这里,听说也是在八先生这里打搅了许多时候,我都忘了道谢。"

"年轻的女眷?"赵八哥似乎怔了一怔。

"她本来住在方家。"王霖一面说,一面盯眼望着他,看他的脸色有没有变化。

赵八哥像是摸不着头脑。"你弄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年轻的女眷来过。"她也许化装了一下,隐瞒了真实的年龄。"我总还拿她当个小孩,"王霖呵呵地笑起来。"大概因为我以前看见她那时候,她还年纪轻得很,小孩脾气得厉害。其实——暖呀!算起来年纪不小了吧!大概是个中年太太的样子。"

"我们这儿没有中年的太太来过,"赵八哥摇着头说。"没有。"

"我听见说她有病。听说这一场病下来,老得不像样子了,简直都成了老太太——"

"也没有老太太来过。"赵八哥坚决地说。

王霖不是不明白,赵八哥大概是有他的苦衷,不敢说实话,怕他是另一方面的特务,在那里追捕一个女共产党员。于是王霖冒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你不要怕,对我尽可以说实话,"他说。"我是新四军的人。你把事情的经过老实告诉我,可不许说谎。扯了谎给我们对出来了,我们的黑名单上有了你的名字,一家从都不要想活着。"

赵八哥左右为难起来,这人自己说他是共产党,但是谁知道他究竟是那一方面的。这一次是连看他的靴子都没有用——他穿的是便装,没有靴子。

赵八哥拿不定主意,只好一味拖延时间,矢口否认有人到他家里来住过,不论任何年龄的太太都没有踏进他家的门。

"方家说他们把她送到你这里来的。你把她怎样了?出卖了她了?送到宪兵队去了?王霖逼着问。

"老天爷,哪有这样的事,屈死人了!方家要是真这样说,那他们是扯谎。天哪!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要这样害我?"

"你把我们的人弄到哪里去了?你老实说出来!你害死我们的同志,你不要命了?"经过许多恫吓,赵八哥终于吐出了实话,承认他这里曾经收容过一生病的少女。赵八哥心里想着,如果王霖结果又一翻脸,说出他是另一方面派来的人,他还可以为自己辩护,说他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捏造出来这故事,因为不这样说,就没法打发那人走。

"她现在在那里?"

"她是八月里走的,说要到镇江去,进医院治病。她说她有亲戚在镇江。"

"一个人走的?"

"她走的时候,身体已经好多了。她说自己可以走,不用人送。"王霖盘问了他许多,但是问来问去,赵八哥还是这几句话。王霖认为他这话大概是可信的,因为沙明的确是有一个舅父住在镇江。王霖回到他的工作地点,心里觉得相当满意。但是不久就又有许多新的疑团包围上来了。她为什么一直音讯全无?如果她是在镇江那样的大地方,是很容易找到接触的,不至于完全消息隔绝。

《秧歌读音》第14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