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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渡靠了重庆码头,青萍才道:“大成兄,你可以同我到温公馆去一趟吗?我想亚男也许在城里。”大成道:“这区家大小姐,也是在温家作客的?”青萍道:“不,她那脾气,有些古怪,不肯和我们在一处混。可是她这也是对的。”说着话,两人在人丛中挤上了岸,她在江滩上站了一站,见附近无人,接着几分钟以前的话道:“有时候,我想到亚男是对的,你见着她就知道了。不过我算完了,我就这样混下去吧!”
大成站在江滩上面,面对着她,见她带了几分懊丧的情绪,倒不知其意何在,怔怔地望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忽然笑道:“是了,你瞧,我说话说出题外去了。她有个本家姐姐,是住在温家的,她如在城里,她姐姐会晓得的。”大成道:“老师是叫我送信给区家老太爷,我当然要把信送到他家。至于舍妹的事,也不忙在一天,将来再托她好了。黄小姐叫轿子上坡去吧,我还要去赶班车,先走一步了。”青萍看着他,想了一想,抬起一只手,理了几下头发,点头道:“那也好。”大成点了点头,提快步子跑上了登岸的几十丈坡子,回头看她还在江滩上站着发呆。经自己回头一望,她倒是抬起手来,将一条手绢在空中扬了几扬。大成挥了挥手,自去赶他的路。
这日到了区家所住的疏建区,照了信面上所开地点,向人打听,走入了到山坡上的小路,行人稀少,遇到了分岔路,就不免站着踌躇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一个穿厚呢大衣的少年,踏着一双崭亮的黑皮鞋,由正面踱着步子走来。只看他两手抄在大衣袋里,走路很是从容,便是个不干紧张工作的人,不免向这人看了一眼。这人倒更是透着有闲工夫,也向他望了一望,见他手上拿了一封信,“咦”了一声道:“这信是送给我家的!”大成问道:“你先生贵姓区吗?”那人道:“我叫区亚杰,收信的人是家严,他现时不在家里,在街上坐小茶馆,我带你去见他吧。”大成不想遇到这样一个简便的机会,自随了亚杰到小茶馆来。老太爷正和虞老先生在一张木桌上下象棋,看到了西门德的信,上面注明了送信的是他的学生,便格外向他客气一番;因对亚杰道:“人家这样远赶了来,陪人家去吃顿便饭吧。”大成虽然说是要赶回去,无奈亚杰极力将他拉着,只好随他到街上小馆子里去了。
两人拣了一副座头坐下,亚杰首先问他在哪里念书。李大成以为博士来信,曾要求区小姐帮忙,家中寒素的事情,不能隐瞒,因把自己最近的遭遇略说了一说。亚杰将桌子轻轻一拍,笑道:“这就对了!老弟台,你猜我是干什么的?”他们对面坐着,亚杰看了他,向他微笑。大成见他那西装小口袋里,垂出一截金表链子,黄澄澄的,他也有他浅薄的社会观感,因笑道:“区先生当然不是公务员,是不是在银行里服务呢?”亚杰笑道:“我想纵然你猜得到,你也不肯说。老实告诉你,我是个司机。”李大成听他这话,不免对他身上又重新看了一看,因道:“区先生说笑话!”亚杰道:“你既然在南岸作生意,海棠溪汽车码头上的情形,你当然知道一二。跑公路的司机,是不是人人都有办法?”李大成道:“那倒是真的。不过区先生一家,全是受了高深知识的人,不会去找这种工作吧?”亚杰道:“老弟台,你若是还抱定这个思想,你就要苦到抗战结束以后,或者才有翻身的希望。于今必须抱定只要挣钱,什么事都干的方针,才有饭吃。老实告诉你,我是个初中教员,可以说哪一门功课,我都可以对付,可是就混不饱肚子,没有法子,我就改作了司机。仅仅是跑了一趟仰光,一趟衡阳,我就是这一身富贵。”说时,笑着把呢大衣领子提着,抖了两抖,接着道:“我是前天由昆明坐飞机回来的,这附近有我们一个货栈,来看看货,顺便回家来休息两天。不但是我,还有几位同行,那派头比我还足。原因是他们比我多跑了两趟路。这年头不要提什么知识的话,知识是一点也不卖钱的。”
李大成对他周身看了一看,微笑着。亚杰道:“你可以相信了,我们是同志,你大远的跑了来,大概肚子还饿着,叫点东西吃吧。——幺师!怎么不来个人?”这饭馆子里的茶房立刻走了过来,拿了一张纸片,递给他,很谦恭的弯了腰,低声向他笑道:“预备三位的菜,刚才高先生来过了,他说同区先生一同吃饭。”亚杰拿着纸片看了一看,笑道:“这上面写的红烧全鱼,好大的鱼?”伙计笑道:“乡下人钓来的两条大鱼,我们花了两三百块钱拦着买下来了。还留下一条,留着明天烧给区先生吃。”亚杰笑道:“那么,这条鱼,你们要卖我多少钱?”他笑道:“相因①,不超过两百元。”大成道:“区先生,请你不必客气,我随便吃点东西就是了。”①相因:川语,便宜的意思。
亚杰一摆手道:“没关系。”他说过这句话之后,又伸手向茶房挥了一挥,茶房还未曾退去,只见一个穿麂皮夹克的人,头发梳得乌滑光亮,两手插在马裤袋里,一摇一摆的走了进来。那人口角上衔了一支烟卷,上下摇摆着,道:“今天吃饭,算我的。两百元一条鱼,两百元又何妨?”他说着,走近了座位,抬起一只乌亮的皮鞋,将凳子勾开了,待要坐下去。亚杰向他介绍着大成,他由裤子袋里伸出手来,和大成握了一握,也不说什么话,由袋里掏出一只赛银烟盒子来,大概是有弹簧的,只一按,盒盖子开了,他伸到大成面前,说了一个字:“烟”!大成起身说是“少学”。他才坐下去。亚杰道:“老高,这顿饭,你不必客气,是我请客。”老高把嘴角里衔的那半截烟卷吐了出来,笑道:“四海之内,皆是朋友,你的朋友,我就不能请吗?不但请你吃饭,晚上还要请二位捧场听戏。”亚杰笑道:“老高,你这是何必?那个歌女,相当的油滑,我们辛辛苦苦挣了来几个钱,不能这样花掉。”
老高扶起摆在桌上的筷子,反过筷子头来,在桌上画着圈圈,低了头笑道:“喂!她的台风,实在不错。你若说她架子大,那也不见得。今天早上,在馆子里吃早点,遇着了她,她笑着和我点点头,请我多捧场,南京话并不受听,可是由她口里说出来,像鸟叫一样,真是……”他表示着无法形容他听了以后的愉快,摇了摇头。接着把筷子平了,向桌上一扳,啪的一声响,昂起头来大声道:管他妈的,再跑一趟仰光的钱,都花在她身上吧。花完了,我们可以再跑。”
大成听他这话,晓得他也是一位司机,不免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亚杰笑道:“李兄,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同志。”他这句话,分明是猜透了大成那一份向老高观察的意味。这倒弄得李大成面孔有些发红,因笑道:“我怎样比得上二位呢?”老高将筷子倒拿着,点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若比我,你有什么比不上!我就只进过四年小学。像这家伙!”说着,把筷子指点了亚杰道:“人家可是一个中学教员,其实呢,不会挣钱,当个博士也枉然。”
《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第77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