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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桧一直到死,始终得高宗的信任宠爱,自然是深通做官之道。《鹤林玉露》中记载有一个小故事:秦桧夫人到宫内朝见,皇太后说起近来很少吃到大的子鱼。(不知是甚么鱼,一定是当时杭州最名贵的鱼。)秦夫人说:“臣妾家里倒有,明天呈奉一百条来给太后。”
回家后告知了丈夫。秦桧大急,知道这一下可糟了,皇太后吃不到好鱼,自己家里却随随便便就拿出一百条来,岂不是显得自己的享受比皇帝、皇太后还好得多?秦桧的妻子王氏生性阴险,传说她参与杀岳飞之谋,以“捉虎易,放虎难”六字,促使秦桧下定决心,终于害死岳飞,然而讲到做官的法门,究竟不及老奸巨猾的丈夫了。秦桧和门客商议一番之后,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第二天送了一百条青鱼进宫去。青鱼是普通的贱鱼。皇太后哈哈大笑,说道:“我早说这秦老太婆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果然不错。青鱼和子鱼形状有些相似,味道可大不相同,只不过鱼身大而已。”这件趣事自必传入皇帝耳中,母子两人取笑秦桧是乡下人之余,觉得他忠厚老实,生活朴素,对他自又多了几分好感。倘若送进宫去的真是一百条子鱼,秦桧的相位不免有些危险了。秦桧当国凡十九年,他任内自然是坏事做尽。据《宋史·秦桧传》记载,有不少作为是很具典型性的。《宋史》是元朝右丞相脱脱等所修,以异族人的观点写史,不至于故意捏造事实来毁谤秦桧。下面是《秦桧传》中所记录的一些事例。高宗和金人媾和,割地称臣,民间多大愤。太学生张伯麟在壁上题词:“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有人告发,被捉去打板子,面上刺字,发配充军。夫差之父与越王战,受伤而死,夫差为了报仇,派人日夜向他说这句话,以提高复仇的决心。张伯麟在壁上题这句话,当然是借古讽今,讥刺高宗忘了父亲徽宗被金人所掳而死的奇耻大辱。
秦桧下令禁止士人撰作史书,于是无耻文人纷纷迎合。司马光的不肖曾孙司马攸上书,宣称《涑水纪闻》一书,不是他曾祖的著作。吏部尚书李光的子孙,将李光的藏书万卷都烧了,以免惹祸。可是有一个名叫曹泳的人,还是告发李光的儿子李孟坚,说他读过父亲所作的私史,却不自首坦白。于是李孟坚被充军,朝中大官有八人受到牵累。曹泳却升了官。
“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小涉讥议,即捕治,中以深文。”所谓“中以深文”,即以胡乱罗织的罪名,加在乱说乱讲之人的身上。
有一个名叫何溥的人,迎合秦桧,上书,说程颐、张载这些大理学家的著作是“专门曲学”,须“力加禁绝”,“人无敢以为非”。
许多文人学士纷纷撰文作诗,歌颂秦桧的功德,称为“圣相”。若是拿他来和前朝贤相相比,便认为不够,必须称之为“元圣”。秦桧“晚年残忍尤甚,数兴大狱,而又喜谀佞,不避形迹。”不论赞他如何如何伟大英明,他都毫不怕丑,坦然而受,视力当然。“凡一时献言者,非诵桧功德,则讦人语言,以中伤善类。欲有言者,恐触忌讳,畏言国事。”
“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争以诬陷善类为功。其矫诬也,无罪可状,不过曰‘谤讪’、曰‘指斥’、曰‘立党沽名’、甚则曰‘有无君心’。”说人内心不尊敬皇帝,也算是罪状。
《续资治通鉴》中说秦桧“初见财用不足,密谕江浙监司暗增民税七八,故民力重困,饥死者众。又命察事卒数百游市间,闻言其奸恶者,即捕送大理狱杀之;上书言朝政者,例贬万里外。日使士人歌诵太平中兴之美。士人稍有政声名誉者,必斥逐之。”
善政有“道统”,恶政也有“道统”。
三十二解洵妇
解洵前半段的遭遇,和《侠妇人》中的董国庆很相似。他也是宋朝的官吏,北方土地沦陷后,陷在金人占领区中,无法归乡,很是痛苦,后来得人介绍,娶了一妾。那妾带来了不少钱,解洵才有好日子过。有一年重阳日,他思念前妻,落下泪来。那妾很是同情,便替他筹划川资,一同南归。那妾很是能干,一路上关卡盘查,水陆风波,都由她设法应付过去。
回到家后,解洵的哥哥解潜已因军功而做了将军。兄弟相见,十分欢喜。解潜送了四个婢女给弟弟。解洵喜新厌旧,宠爱四婢,疏远冷落了那妾。有一天,解洵和妾饮酒,两人都有了醉意,言语冲突起来。那妾道:“当年你流落在北方,有一餐没一餐的,倘若没有我,只怕这时候早饿死了。今日一旦得志,便忘了从前的恩义,那可不是大丈夫之所为。”解洵大怒,三言两语,便出拳打去。那妾只是冷笑,也不还手。解洵仍是不住乱打乱骂。
那妾站起身来,突然之间,灯烛齐熄,寒气逼人,四名婢女都吓得摔倒在地。过了良久,点起灯烛看时,见解洵死在地下,脑袋已被割去。那妾却不知去向。
解潜得报大惊,派了三千名官兵到处搜捕,始终不见下落。
解潜是南宋初年的好官,绍兴年间做荆南镇抚使,募人开垦荒田,成绩极好,增加了大量粮食生产,是南宋垦荒屯田政策的创导者。他病重时,张九成去探望。解潜流泪说:“我生平立誓要和金贼战死于疆场之上,哪知不能如愿。”说罢就死了。
张九成是南宋的忠义之臣,为人正直,毕生和秦桧作对。秦桧当权时,张九成被贬在南安,到秦桧死后才出来做官,后来追赠太师。他既和解潜交好,可见解潜也是忠义之士。张九成是杭州人,绍兴壬子年状元。对策时论到刘豫(金人设立的傀儡皇帝)说:“臣观金人有必亡之势,中国有必兴之理。夫好战必亡,失其故俗必亡,人心不服必亡,金皆有焉。刘像背叛君亲,委身夷狄,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这篇策论传到了汴梁,刘豫见了大恨,派刺客来行刺,但张九成不以为意,时人都佩服他的胆识。
这篇策论却也引起了一个可笑谣言。有一天高宗向群臣说:“有人从汴梁逃回来,说张九成在刘豫那里做官,真是奇怪。”一个臣子奏称:“张九成在盐官县(今浙江海宁)做官,离杭州不到一百里,两天前还刚有文书来。”原来张九成那篇策论痛骂刘豫,在汴梁传诵很广,有人一知半解,把刘豫和张九成两个名字拉在一起,以为张九成在刘豫手下做官。
张九成状元及第后,第二年娶马氏为继室。马氏是寡妇,本有个儿子,再嫁后孩子由婆婆龚氏抚养。马氏嫁给张九成后过得两年逝世。张九成去会见龚氏,照料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儿子。龚氏老太太逝世后,张九成替她作墓志,详细叙述马氏再嫁的事实,并不讳言。时人都佩服他的坦白和厚道(见《画影》)。他的作风和解洵刚好是两个极端。
《金庸散文集港台原版》第39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