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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欢喜(2)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朱妈知道是因为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预备下酒菜,不由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待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下小姐可算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得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儿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说自己,怕她瞧出什么破绽,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烤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又饮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里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声,说:“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地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像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
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身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原本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暖气却烧得极暖,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她这一觉睡得极浅,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会儿……”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却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晕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着了,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
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来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语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又出什么事了?难道又要打仗?”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连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咐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并现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易连恺心里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着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带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作什么——甘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儿,少发点大爷脾气……”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时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儿下车,管它将来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着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觉得不会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过了好一会儿,秦桑方才轻轻将他推了推,见摇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来搭在他身上,看电灯光下,他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发里,想着从前,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待自己倒还真是有几分温存体贴,只可惜自己委实不喜欢他,时日一长,他那种少爷脾气,又是不肯将就半分,两个人自然就针尖对麦芒。自从易连慎说出傅荣才的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不信,但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疑惑,对易连恺更增嫌隙。自己帮潘健迟偷看译码本,一来是觉得国家大义,二来却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只觉得自己对易连恺是又恨又恶,但是今晚他不过寥寥数语,却又让她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看他睡在那里,秦桑只是有点发怔,总不能就让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只得自己先去睡了。仿佛睡着没多大会儿,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来接电话,外间的易连恺也被吵醒了,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踉跄走到了电话机旁,仿佛还没彻底清醒似的。他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说了句,“我知道了。”
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挂断了电话,回到睡房来睡觉,秦桑并没有多问什么,到了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就起床办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气,一直到门房里送进来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天确实出了大事。
原来日本遣了位密使来签署租借军港的协议,没想到密使刚刚一下火车,就被刺客给暗杀了。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日本海军的上尉,而且还是日本海军大臣近野上将的亲信。联军戒备森严,对这位密使的行踪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担任警卫的卫队中,近距离开枪,连开三枪,枪枪皆击中要害,弹头上还浸过毒药。虽然当时便将这密使送到医院,终究伤势过重,抢救不及。
死了一个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军大臣的亲信,中外媒体自然是一片哗然。学生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租借军港之事,立刻上街举行请愿游行。李重年焦头烂额,一面否认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舰队,一面又极力地弹压学生,一面还要应付勃然大怒的日本军方,一面更要安抚其他友邦。一时间四面楚歌,处处受敌。连远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发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通电,大骂李重年是卖国贼,扬言要挥师南下,除贼惩奸。
一连几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肃杀之气,因为连日学生游行,军部不得不宣布戒严。易连恺挂着联军主帅的名衔,事务自然忙碌。连日早出晚归,偶尔秦桑见着他,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胜其烦的样子。
“游行游行!游行就能救国吗?”
易连恺发着牢骚,“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到处张贴传单,喊口号打倒军阀,还政内阁。天真!如今所谓的内阁软弱无力,若不是各地巡阅使各自为政,早就被人家一举击破。还政内阁?哼!内阁的那帮东西,又是什么成器的人才?”
秦桑却有着另一层担忧,因为报纸上说治安公署捕去了十余个学生,她婉转劝道:“学生们血气方刚,行事自然冲动。把学生关起来,清议也太难听了。吓唬吓唬就把他们给放了吧,总不至于真跟一帮学生去计较。”
“反正我们是蛮不讲理的军阀,怕什么清议!”
易连恺语带讥诮,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道,“从前老二大权独揽,那时候我好生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个炭火堆,不是那么好坐的。”
秦桑并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间听易连恺打电话给治安公署,下令把关起来的学生全都放了,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偏生第二日她从易家老宅回来,又遇上另一拨学生游行。本来街道就窄,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涌过来,汽车自然就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秦桑坐在车内,看着周围群情激愤,无数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四处都是雪片似的传单,还有人看到汽车,就一直把传单塞进车窗里来。偏生这时候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车!”
游行的学生顿时气势汹汹围上来,好些人踢打着车门,还有人嚷嚷着要砸车,司机急得想要开车冲出去,可是汽车四周全都是人,车子根本不能开动。幸好这部汽车原是防弹汽车,又反锁了车门,车内暂时安全。只是外头的人不停捶着车窗,群情汹涌,一时无法控制。
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个女仆,看到这情形都吓傻了。秦桑出门向来不愿意多带人,所以司机旁边也只坐了一个卫士,虽然带了枪,可是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一筹莫展,他满头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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