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雨小说www.lanyuting.com
>
两年前,沈汉臣一个出身富家的同事生日,请他们平时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起去丹桂第一台听戏。沈汉臣记得当时听的戏码是《别姬》。
着名的武生杨小楼扮霸王,容嫣扮的是虞姬。
只是在那时,他们的名字对沈汉臣来说还太陌生。京戏对他来说,是有钱人的玩艺儿,生活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哪有闲情看台上才子佳人,啼笑姻缘。
这一次是同事请客,他抱着好奇心去了,这才见识了夜上海的奢华奇丽。
离戏门口还有好远,已经远远可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一溜儿排开两行大花篮,全是用鲜花堆砌,越是走近,越是觉得浓香扑鼻。好像整条道路都是以鲜花铺就一般。从身边驶过,停在戏院门前的一辆辆马车轿车,从里面走下来的男女个个锦衣玉带,珠光宝气。
走到门口,已远远的看到数个巨大的水牌,姹紫艳红,金粉银带,在沈汉臣惊奇的眼睛里,错以为就像小山一样高大。沈汉臣第一眼看到的,是正中写着的一个描金的名字──「容嫣」。
「看到了吗?」朋友用手指着说:「这就是当今的第一名伶。听说还不到二十岁,已经红得发紫了。」
一旁的富家同事回答:「是啊,他的票很难搞。还好我哥哥认识这个戏院的案目,给了一笔外赏才搞到的戏票。」
沈汉臣忘不了的是那人说话时眉宇间的那份得意之情。对沈汉臣来说,那是迷醉之中的当头棒喝,提醒他不过是受人嗟来之食,来看隔岸风景。这份反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后来,沈汉臣第一次拥抱着容嫣时,突然也会记起这同事当日的神情。
如果他们知道我此时怀中抱的是谁,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无端很奇怪地这样想道。
沈汉臣外表虽然木讷,内心却和中国一般读书人并无二致。敏感而多疑,自卑而自尊。
虽然在戏院大门口,同事无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让一切浮华刹那间变了味道,但当一袭黄帔的、轻挽剑花的虞姬出现在台上时,沈汉臣几乎忘记了整个世界。
那低回的眉,那微颤的唇,那婉转的眼。
那开不尽的春花绿柳满画楼,那听不尽的杜鹃啼红水潺湲,那风中乱红飞过的深深秋千院,那泪眼问花花不语的万般恨惹情牵。
霸王别姬的传说沈汉臣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彻底忘我,痴迷投入。
台上的虞姬幽幽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秋之声。
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
众人只觉四周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传来悲歌,衰草枯杨,旌旗猎猎,正是生死战场。一切都化为虚幻,只有一束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眼前这个末途佳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悱恻。
哀极而艳,艳极而哀。
很久以后,他对容嫣说起第一次听他的戏的经历感动,容嫣用手指点他的额角:「傻瓜。」但到底还是洋洋得意:「唱得好那是当然,否则我还是容嫣?」
真正的认识了容嫣,和他越来越亲密,才觉得台上的他与台下的他有很大的不同。
台上的他扮贵妃,扮公主,扮嫦娥下九重。披了戏服描了脸谱,他有板有眼的演着别人的故事,念着事先写好的戏词,他是绝代佳人难求,是红颜祸水倾城,是男人梦中尤物。下了台,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好玩,好酒,好风流也好义气,和一般被宠坏的纨绔子弟毫无不同。
容嫣的母亲是上海天宝钱庄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怎么的,这位从小在天主教会学校长大的小姐就是死心塌地爱上了台上的戏子,拼着和家庭决裂不顾一切的嫁给了容老板。
「富家小姐姘戏子」。
这在当时,是炒得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
因为是老掉牙的故事,所以照样还是来了一套老掉牙的私定终身,断绝父女关系之类的把戏。不过自家骨肉始终是自家骨肉,三五年之后,钱庄的老爷子气渐渐消了,再看到粉妆玉琢般的两个外孙,顿时心软了,不但分了身家,还另给容嫣的母亲补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所以容嫣虽然家世背景是操贱业的戏子,但是从小仍是娇生惯养,没受过半分委屈。容氏梨园世家,门风忠厚恕道,多年来得过他们家好处的人不计其数,在行内根深叶重。是以容嫣走在外面,人人让他三分薄面,越发宠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自从那次在台上见了容嫣,惊为天人。沈汉臣三个月不知肉味。一闭了眼,都是那明媚春色自流连,耳边都是绕梁余音自嫋嫋。偶尔看着远方山水,只觉得人生一世,竟无可恋。都道相思苦,若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这个人,倒也罢了。可是既然看见了,忘不了,相思令人恼。
《西北有高楼穆倾衣》第6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