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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保长见这贤乔梓①双双追着来问,酒意又减退了两三分,因笑道:“这是各位朋友的好意,他们要和我帮忙,我也没有法子。白天他们都有活路作,要卖力气吃饭,所以只好晚上来和我帮忙。”老太爷道:“那我还是不大懂得。白天呢,他们要卖力气混饭吃,晚上呢,他们又要和保长帮忙,他们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怎么可以不分日夜的出气力?”宗保长听了这话,越发加了一层更深的误会,笑道:“说得是嘛!我就不愿意他们这样辛苦。”说到这里,便听到杨老幺蹲在地上重重地“哼”了几声。亚雄道:“还是依着我的提议,和这姓杨的讲个情,今天晚上让他先回去养病,明天有事要摊他去作的话,我们替他出这请替工的钱。若没有这个例子,我们不敢多事,既有这个例子,大家圆通圆通,也未尝不是助人助己的事。”宗保长连连说着“要得,要得”,并说不出别句话来。①乔梓:就是父子。
区老太爷看到身边正有一乘空轿子经过,便将轿夫喊住,停在杨老幺身边,给了轿夫两块钱,请他作点好事,把杨老幺抬走。有一个轿夫正认得杨老幺,将手上纸灯笼提起,对他脸上照了一照。杨老幺在地面上哼着道:“老程,你作好事吧,有这位老爷出钱。你就把我抬了回去吧!”那老程依然将灯笼在他脸上照了一照,因道:“你脸色都变了,是不能作活路了。我送你回去就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病了抬一抬你,要啥子钱?这位老太爷给我的钱,转送给你买药吃吧!”说着,把钱塞到杨老幺怀里去,然后搀着他起来,半抱半扶的将他送到轿子里面去。当抬起轿子来时,还代病人说了一声:“老太爷,多谢你。”这不但是区家父子看着呆了一呆,便是那位宗保长,也一时不曾说得一句话。区老太爷叹了口气道:“唉!礼失而求诸野了。”亚雄道:“我引你老人家回去吧。司长还等着我呢,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过江北。”
区老太爷这又添了不少的感慨,随着亚雄一路回来。那宗保长的酒意,差不多完全消失,还跟在后面道:“我照了老太爷回去吧。”他按了手电筒在区家父子面前放着光。亚雄道:“不必客气,保长请便吧!”他笑道:“江北是哪个师长的公馆,是川军师长,还是外省师长?”亚雄这才恍然他特别恭维之故,笑道:“姓李的师长,他是打过仗升起来的。你宗保长若肯到前方去从军的话,一样可以升到那位置上去的。”宗保长不知怎样谦逊着才好,只是失惊的“呵哟”了一声。也唯其如此,他一直打着手电筒将区家父子送到大门口,方才回去。亚雄等他去远了,笑道:“宗保长虽然有个长字头衔,但是最怕看长字上的官衔。”区老太爷道:“你又何尝不怕?不然,这样星月无光之夜,你还赶着渡江去吗?”亚雄听了,也只好是一笑。
第5章两种疏散
雾季的天气,到了晚间八点钟,便漆黑如墨。在亚雄的笑声中,触起了区老太爷又一番舐犊之爱。他走向天井里,抬头对天空望了两回,因道:“江北你是非去不可吗?”亚雄已把誊写的信札收拾齐整,将报纸卷了,夹在胁下,像个要走的样子。答道:“上司的约会可以不到的吗?”老太爷道:“不是那话,你看天气这样坏,过江怎样过?”亚雄道:“这倒用不着你老人家介意。司长次长过江去以后,两岸都有自备的木划子等着。他们的命,比我这风尘小吏的命要高贵十倍。他们可以坦然来往,我自然无事。”说着已举步向外走。老太爷等他出门了,忽又追了出来,将他叫住,因道:“假如回来太晚的话,你就不必回来,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馆随便过一晚吧。”亚雄见老父过于关怀,只好唯唯答应着。
区老太爷回来,桌上酒肴已尽,三个儿子都不在家,女儿是与她二哥闹着别扭,关门睡觉了。本来一家每天晚上在灯下要摆一回龙门阵的,今天算是不能举行了。楼底下突然清静,倒还觉得门外田里的虫声唧唧啧啧,只管阵阵送进门来。他原预备写家信的,现在头脑子昏沉沉的,却不能坐下来,只是捏了一支旱烟袋,两手背在身后,站在天井屋檐下面出神。区老太太也不惊动他,自在堂屋里将桌上酒肴收拾干净。老太爷也不感觉,依然站在屋檐下出神。老太太在屋子里捧了一碗热茶来,笑道:“一个人喝那么些个茅台,不要是醉了?这里有新熬的沱茶,喝上一杯吧!”老太爷接着茶碗,笑道:“真是‘少年夫妻老来伴’,究竟还是老太婆留意着我。”说着,酒气像开了缸也似的,向人面上扑着。老太太笑道:“我倒有句话要和你商量,你这样酒醉如泥,有话我又不敢说了。”老太爷喝了一口茶,道:“我并不醉,有话尽管说。”老太太道:“你坐下来吧,我取一样东西来。”老太爷以为她是去拿说话的材料,便坐下来等着。区老太太由房里走出,却两手捧了一把热手巾,热气腾腾的递了过来。区老太爷站起来接着手巾道:“你说的就是取这样东西给我,算是说话材料吗?”他擦着脸,望了老太太。她笑道:“我让你醒醒酒,好把这要紧的话告诉你。”老太爷听说是要紧的话,果然把酒醒了一半,望了她只管搓手。老太太道:“倒并没有什么了不得要紧的事,我说的是老三的事。”老太爷道:“随他去好了。现在救穷要紧。”老太太道:“并不是我不许他出门,是他本身发生一点小问题了。据亚男告诉我,那位朱小姐反对他改行,说是真要改行的话,他们的婚姻就要发生问题。亚男总想他们不至于交情破裂,便把这事按捺住,没有通知亚杰。这三天以来,亚杰去会她三次,都没有见面,写两封信给她,她也不回信。”老太爷笑道:“老太婆,你这叫多余的费神!那朱小姐既不睬他,他自己应该知道。他既不作声,我们作父母的乐得不管。”老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不过老三明天一早要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我猜他是找朱小姐开谈判去了。假如这事决裂了,会不会有新问题发生?我们已把老三的川资用去不少了,若是他不走的话,我们将什么钱退回人家?”老太爷笑道:“知子莫若父。我就深知老三的个性,决不会中途而废的。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面子观念,她也就不会是老三的配偶。他们决裂了也好。”
区老太太原是站着说话的,这时便坐下来,似乎是减掉了原来说话的锐气,低头想了一会儿。老太爷道:“老太婆,你有什么心事?”老太太道:“我看老太爷为人,现在是大变而特变了。以前你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谊了,我差不多就把她当了儿媳看待。若是决裂了,不但老三心里难受,我们也好像有一点缺憾。”老太爷道:“唯其是朱小姐与老三有长久的友谊,不该不谅解他。朱小姐对老三本人,就不能谅解,对你这个第三者会有什么好感?你看这样夜黑如漆,亚雄还得奔波过江,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凭什么我们不赞成改行?若说顾身份,我们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身份。当每天早上,你在菜市上和挑桶卖菜的人争着两毛三毛、四两半斤的时候,和你平日为人相去很远,你也曾想到了什么身份问题吗?”区老太太还有一肚子议论,都被老先生的话完全说服了下去。默默地坐在堂屋里,只是望了老太爷抽旱烟。
《牛马走张恨水》第21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