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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站了起来,掀开门帘子一角,向外面探望了一下,依然回到沙发上,掏出怀里的一条绸手绢,在大腿上折叠着,眼睛皮垂了下来,直射在自己大腿上,不向旁边斜溜一下,她把手绢折叠的成了一小块,却把右手巴掌伸直了,只管在上面当熨斗抚摸着。亚英料着她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在她未开口之先,不便问她的话,只得取出纸烟盒子又来吸烟。
青萍不抬头,只撩着眼皮,看了他一下,笑道:“他们不来,我们继续把话谈下去吧,这种人我打算教训教训他,你觉得我这个办法对吗?”亚英道:“我看着,都是有点‘那个’的。”青萍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道:“‘那个’这一名词,怎样的解释?”亚英道:“随便你怎样解释都可以,你不说我接近你是一个例外吗?凭这个例外,我就有点那个。”青萍将手里折叠的手绢捏成个团团,向他怀里一扔笑道,“好孩子!说话越来越乖巧。”亚英笑道:“虽然如此,但是你又说,我们终于不过是一个朋友。”说时,他把那手绢拿在手上播弄了几下,送到鼻子尖上嗅着。
青萍笑道:“这个问题,我们作为悬案吧。四川人说的话,惩他一下子。”亚英道:“你怎么样子惩他呢?”亚英是毫不加以思索的把这话说出来了。可是他说出来了之后,脑子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惩他一下子,是把他弄得丢丢面子呢,还是敲他几文?关于前者,那无所谓。关于后者,那或者有些不便之处。他的面色随着他心里这一分沉吟,有点儿变动。青萍笑道:“你有什么考虑吗?”亚英道:“我考虑什么?这个人又不和我沾亲带故。”青萍笑道:“好的,你听候我的锦囊妙计吧。不过有一层,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宏业夫妻。你听,他们来了。”随着这话,果然是这对夫妻来了。
黄小姐这一顿饭,专门是为这三位客人请的,并没有另请别个,办了一桌很丰盛的菜,款待得客人不便全走。宏业只好留下二小姐,自己单独去赴另一个约会。这里散的时候,大家同散。青萍说的那个锦囊妙计,也依然没有宣布,亚英只好闷在心里。当晚亚英回到旅馆,就没有再向别处去,一人在屋子里静静地想着,黄小姐对自己的态度,渐渐地公开起来,到了什么话都可说的程度。然而同时她又坦率地说,彼此谈不到爱情,其实男女之间相处得这样好,不算爱情,也算是爱情了。她那三分带真,七分带玩笑的样子,颇像是玩弄男子,莫非她有意玩弄自己?不然的话,以她那样什么社会都混过,什么男子都接近过的人,何以会像外国电影故事似的,一见倾心呢?他放了一盒纸烟在手边,坐在陈旧的沙发上,只管吸烟出神。他继续想着黄小姐是不是玩弄男子的人,她不是有个计划,要开始玩弄一个发国难财的商人么?听她的话,好像是要让那人蒙着一笔巨大的损失,一个有身份的小姐肯做这样的事吗?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到一样东西,使他有些警觉了。
第28章她们与战争
区亚英抬头所看到的,是本地风光旅馆这间屋子的每日房价条子。原来他只打算在城里勾留两三天,企图捞一点意外财喜。自从遇到黄青萍小姐,就有在城里久留之意。既不能像林宏业一样,住着那样好的招待所,自然必在这旅馆里继续住下去,单是这笔用费,那就可观了。加上每日的饮食,应酬费、车费,茶烟费,恐怕在城里住上一月,就要把卖苦力赶场积攒下来的钱,完全用光。用光之后,还是继续经营乡下那爿小店呢?还是另谋出路呢?最稳当的办法,自然还是下乡去,现成的局面,只要把得稳,每月都有盈余,可以把握一笔钱,在抗战结束后去作一点事情,比较去向分公司当小头目,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可靠。要走,立刻就走,早走一天,早节省一天在城里的浪费。但是这样做,就要把这位漂亮而摩登的黄小姐抛弃了,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把她抛弃了,那也不足惜。可是人家在曾经沧海的眼光里,是把自己引为好朋友的。人生难得者知己,尤其是个异性知己。
他想到这里,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不能耐心着坐下去了。插了两手在大衣袋里,就绕着房子踱方步。他在这屋子里总兜有二三十个圈子,思想和走动的两只脚一样,也只管在脑子里兜圈子。他想着:黄青萍是个思想行为都很复杂的人,也必须从多方面去看她,才可以知道她为人的态度。她也许像二姐说的,想利用我,也许是她在朋友里面,觉得我是比较合条件的。也许是她和我家有点认识,因之联想到我也不错。也许她原是想玩弄我的,自从和我接近之后,觉得我这人还忠厚,于是就爱上我了。
想来想去,还是最后这个想法比较对,只看她每一次讲话,都比上一次要谈得坦白,那就是一个明证,她带玩笑地说,和我谈不到爱情,那正是可以谈到爱情。否则的话,她是不肯说的。试看她那顽皮的样子,又透着几分难为情。
处女的难为情,就是一种允许。尽管她不是处女,少女的难为情,也是极其可贵的。试想:她那种交际明朗化的人,肯向一个青年男子表示难为情,那也就是说她有点允许了。
亚英自己这样想着,便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这愉快由心头涌上了脸,且是单独的一个人在屋子里,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会发出微笑来。心里一高兴,脚下倒觉得累了,这就倒在沙发坐着,微昂了头,再去幻想着黄小姐谈心时的姿态,也不知是何原故,突然感觉到,应当写一封信给她。好在皮包里带有信纸信封与自来水笔,坐在电灯光下,就写起信来。这封信措辞和用意,都是细加考虑,才写上白纸,因之颇费相当的时间。而原来感觉到在重庆久住,经济将有所不支的这一点,也就完全置之脑后了。
信写好了,开始写信封,这倒猛可的就让自己想起了一件事;这封信怎样的交到黄小姐手上去呢?邮寄到温公馆,那当然是靠不住,万一被别人偷拆了,要引出很大的问题。若是托二小姐转交呢?一定交得到,那又太把问题公开了。那么,最好是当面直接交给她。她必定说,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要转着弯子写上这样一封信呢?除了上述这三种办法,正还想不出第四种,真有教人为难之处。于是把信纸插进信封套里,对雪白的纸上,呆望着出了一阵神,不觉打了两个呵欠。自己转了一个念头,好在只有信封面上这几个字,等着有什么机会,就给它填上几个什么字好了。只是今天和她分别时,不曾订着明日在哪里会面,这却有点找不着头绪。随了这份无头绪,又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这回却是容易得着主意。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温公馆,是自己的姐姐,总可以到那里去随便探望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类以晏起为习惯的摩登妇女,总还在温公馆。看到二小姐,就不难把黄小姐请出来,然后悄悄地把这封信塞到她手上,和她使一个眼色,她必然明白。信收到了,她不会不答复的,看她的答复,再决定自己的行止,就各方面顾到了。这样自己出难题,由于自己解答过了,方才去安心睡眠。
《牛马走张恨水》第145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