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雨小说www.lanyuting.com
>
红旗大楼的围攻战久战不决,眼看太阳西下了,造反派们越来越急躁,大呼小叫地调兵遣将,居然有一架机关枪被运送过来,围观的老百姓吓得纷纷后退。鲁火种皱紧了他的愁眉。这一天的夕阳是格外的明亮多彩,落日余晖把红旗大楼涂抹得金光耀眼。就在这一刻,詹国滨那双四处游弋的眼睛忽然落在了红旗大楼后侧的梧桐树上。这是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生长在紧邻红旗大楼的《长江日报》社的院子里,是詹国滨非常熟悉的一棵大树,因为詹国滨的父亲是《长江日报》社的校对员,出于对工作的认真负责,也出于尽量节省自家电费水费墨水纸张等等,詹家父子几人长期以社为家,詹国滨从小学到初中所有的家庭作业,几乎都是在报社完成的。他和弟弟爬在树上,掏屋檐里头的麻雀窝,次数多得简直数不胜数。就是这一刻!这一刻金光闪闪的落日余晖光临这棵法国梧桐,使它浅绿泛银,生机勃勃,满树荣光,耀人眼目,詹国滨年轻懵懂的眼睛,突然惊醒了。他直直盯着这棵大树,瞳孔深处放射出比阳光更为强烈的光芒。
詹国滨的眼睛极为短促地眨动,粗气喘喘,心在激烈地往喉咙外面跳跃。他对鲁火种说“你——看——看看我的”……詹国滨都结巴了。鲁火种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詹国滨急煎煎一头扎进了人群。
冒险过程正如詹国滨平常掏麻雀窝一样顺利。他眨眼之间就上了树,然后吊在梧桐树的一支巨臂上,晃悠了几下,脚尖便勾住了红旗大楼三楼的一个狭小通风口。心想事成的童话发生了:通风口的百叶窗被詹国滨的脚尖一踹就应声垮掉;而詹国滨精瘦的身体,居然还可以缩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再凭借两支墙钉的爪力,他就壁虎一般灵巧地滑进了红旗大楼。
一面造反派的鲜红旗帜,突然出现在红旗大楼的楼顶。詹国滨高举旗帜,挥舞跳跃,朝下面拚命叫喊了一声“鲁火种!”。
身处密集人群之中的鲁火种,与其说他是听见了詹国滨的叫喊倒不如说他是感应到了詹国滨的存在。他应声抬头,发现了楼顶的詹国滨。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历史机遇出现了!这不再是一个男孩子的儿戏了!一个伟大的时刻必将被历史铭记!鲁火种踮起脚尖,用双手做成喇叭筒,指挥詹国滨:“喊——口号——”
应该说,詹国滨也无法确切听到鲁火种的声音,但是,他与鲁火种有感应。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平日学校组织观看的电影发挥教育作用了。詹国滨完全模仿了英雄人物的动作,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万岁!”,“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们胜利了!”。
与此同时,鲁火种以所向披靡的姿势,拨开人群,冲上红旗大楼台阶,放倒机关枪,说:“战友们!广大革命群众们!我们不需要流血!我们已经胜利了!”鲁火种刷地伸出他的手臂,直指楼顶。人们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惊呆了。一种绝对的静穆迅速降临,笼罩了长长的江汉路。惟有詹国滨的声音,他那尚未发育成熟的男孩嗓音,一声声,声嘶力竭,呼出响彻云霄的革命口号。晚霞斑斓的蓝天,是詹国滨宏大无比的背景,造反派的大旗在他手中猎猎招展。胜利的热泪淌下了无数红卫兵造反小将的脸颊,他们立刻士气大振,力量倍增,以势不可挡的威力冲倒大门,守卫者在不知所以的惶惑中志气松懈溃不成军。红旗大楼成为武汉地区革命造反司令部。詹国滨一举成名。
马上,詹国滨就不是昨天的詹国滨了。昨天之前,他只能鞍前马后为鲁火种提浆糊桶。当欢呼的人们把他从红旗大楼楼顶扛下来之后,他与鲁火种肩并肩受到造反派头面人物的亲切接见。头面人物亲自把造反派的一只红色袖标,戴上了詹国滨的左胳膊。这种庄严肃穆的仪式,令詹国滨深信这袖标和鲁燎原他们自己用裤衩改做的袖标完全不一样,这真正是国旗和党旗的一角,真正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拥有了这样一种深信,詹国滨的头颅,在不自觉中,就高昂起来了,顽童的表情和动作,就像影子一样从正面退却留在了他的身后。
接下来,詹国滨见到了各级别领导,各阶层以及各造反组织重要人物。他们都要与他握手。很多人还喜欢在他头上摸一把,或者喜欢拍拍他的肩。他们说:“好小子!’,而他们其中有些人的手,是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领导握过的。这是不敢过多联想,而又不得不联想,一旦联想詹国滨就会感到窒息的幸福时刻。大会小会的做报告。数不清的记者采访。有些记者甚至迢迢千里来自其他省市。这让詹国滨逐渐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重要。
成为名人之后的好处,还不仅仅是许多人认识他和想要认识他,也还不是在隆重的场合被造反组织正式接纳,还有完全让詹国滨意想不到的实惠,那就是:詹国滨留城了。城市里足足积累了三届初高中毕业生,他们都被取消城市户口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变为农村一个新的阶层:知识青年。鲁火种和詹国滨,却因为对文化大革命的积极贡献而成为特殊人才。作为对特殊人才的奖励,他们的户口被保留在城市。他们将一边进行文化大革命一边等待分配工作单位,之后就可以直接上班拿月薪了。消息传来,詹国滨哪里敢相信。他一口气跑到鲁火种家里,把他叫出来,在滨江公园的一个偏僻角落,面对面问鲁火种:“真的吗?”鲁火种回答:“当然。”
“大哥你千万不要骗我!你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肯定有我吗?”詹国滨说,“我真的可以不下放了?我真的还可以在不久之后得到分配,然后就可以上班拿工资,就和我爸爸一样成了赚钱的大人?一辈子都是?”
诲人不倦的鲁火种肯定地郑重地点了点头,慢条斯理教导慌乱的詹国滨,说:“城市总归是需要年轻人的。国家政策也总是会开口子留一部分人在城市的。能够留城的人需要运气或机遇。而我们两人,正是抓住了机遇。你,把旗帜插上红旗大楼就是抓住了机遇,懂吗?”
“懂了。”詹国滨说。詹国滨一把握住鲁火种的手,激动得差不多要流出泪来。鲁火种把詹国滨由于冲动而乱抖的手拍了拍,稳妥地放下。他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示意詹国滨平静下来,那意思是一个人如果获得了别人不可能获得的好处就得秘密,谨慎,不事张扬。在鲁火种的领引下,詹国滨也凝然伫立杂树丛中,远望长空云卷云舒,聆听江水浪花拍岸,无声地畅想美好未来,默默品味他们享有的特权。他们这份特权被成千上万下放知青的绝望与悲哀衬托着,已经显得格外恩宠和遭人嫉妒。鲁燎原们含着眼泪的悄悄歌吟是:“武汉武汉美丽的江城,让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香烟灰掉水杯里水还能喝吗》第2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