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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看照片的时候,詹国滨成为众人热烈评论的对象。他简直不敢看自己,他说“变形了变形了”。柳熹非常喜欢。“这是多么富有神韵的成熟男性之美啊!”柳熹连连发出几声微叹。
这张意外得来的神奇照片,是将詹国滨变形了。但是,这又是事实。詹国滨自己心里有数,旁人心里也有数:詹国滨人生的一个巨大变形,正在发生。
1985夏季的暑假,詹国滨因母亲病重住院在武汉市呆了近两个月,大大超过了以往多年的暑假惯例。詹国滨母亲的肾病综合征又新添乙型肝炎,乙肝有严重的传染性。自然为了保护下一代的健康,贾春娇母子就没有到武汉看望老人。由她带着儿子在江陵农村安度暑假,而詹国滨独自奔赴武汉。在武汉期间,詹国滨除了与弟弟妹妹轮流照顾母亲之外,还有大量时间走亲访友,感受时代新潮。
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家人之间,也许疏淡;整个社会却都是一家人。人们对社会这个大家庭形势的变化非常敏感,生怕自己落后,生怕跟不上或者被淘汰。詹国滨当然也不例外。从荆州到武汉的这条公路,他往返跑了好些年了,跑得后来都能认出路边小镇的哪条狗是哪一家供销社的。再以后跑得无趣至极,上车就睡觉。这两年就不同了,长途公共汽车刚刚离开国道进入武汉区域,以往偏僻的马路两边,出现了简单搭盖的小棚子,都是私人的小餐馆,他们在卖靠杯酒。大胆的城市人,对于此前违法乱纪的某些经济活动跃跃欲试,车上车下都弥漫着发烧一般的混乱与兴奋。和其他乘客一样,詹国滨他伏在长途公共汽车的窗口观看沿途的新鲜事物。所不同的是,许多人的眼睛是热切的,惊愕的,羡慕和渴望的,詹国滨却热中有冷,他审视与怀疑的成分多。詹国滨到底不是一般人,他成名那么早,亲睹过历史的反复与波折,自己的人生也几起几落,他不会随便就狂热起来。随便社会出现什么情况,詹国滨都会首先在一旁静观其变,把它看清楚,把它弄明白,然后再设法掌控它。
这一天,鲁火种柳燕妮一家三口加上柳熹,他们邀请詹国滨一起去滨江公园。说是新的春天终于到了,他们要带着怀旧的心情,去恢复久违了的放风筝活动。詹国滨赶到时,他们已经围坐在草地上,身边是他们带去的各种吃食,开水瓶,茶杯,还有一台崭新的收录机,他们十三岁的女儿鲁柳柳在熟练地操作,播放着最时兴的台湾校园歌曲。一部日本的傻瓜照相机,也是最时髦的东西,是柳熹找她的同学借来的。惟有鲁火种在一边专心专意地摆弄风筝。令詹国滨意外的是,滨江公园的游人是这样多,草地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摊子,一看就知道都是本市的人。大家都在吃吃喝喝,播放港台歌曲和拍照。人们的穿戴,神态,语言和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新时代的絮语。一个时代总是在用各种语言方式宣告它们的出现。柳燕妮的头发烫了。她大方轻松的模样肯定是不再害怕自己打扮得像旧社会的太太而遭受非议或者批判。柳熹是柳燕妮最小的妹妹。在詹国滨下放初期,她才刚刚开始换牙,是一个羞怯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新时期的大学毕业生,满口新词谈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以及社会民主进程,与持慎重观点的姐夫鲁火种争论得面红耳赤。
放一会儿风筝之后,詹国滨懒散地半躺着,任温暖的春风吹拂他的身体。他眯着眼睛看那些风中杨柳和香樟,它们都寓言一般瑟瑟作响和猎猎疾动。詹国滨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自己,迎来了他自己从来不曾爆发过的激情。
在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快乐时刻,柳熹不停地为大家拍照。躲避开去的詹国滨被柳燕妮和鲁柳柳母女追上给拽了回来。多年的朋友詹国滨被鲁家视为自家人。柳熹跑过去,请一个游客模样的男人替他们全体拍了合影。大家开心地笑成一团。
这是柳熹成年以后,第一次与詹国滨近距离交往。三十五岁的詹国滨正是青年男子体格最为成熟健美的时期,他骨骼舒展,肌肉结实,皮肤具有黑丝绒一般的质感,胡茬子是那样乌黑浓密坚硬。他长时间静默。而一旦开口说话,必是情绪饱满,饶有风趣。他善于体贴,每个女人包括少女鲁柳柳,需要什么,他就会主动递上来什么。男人的体贴总是百发百中地打动女人的心,柳熹平常见惯的是她的少男同学们,他们老鼠胡须,纸一样苍白的皮肤,单薄的背脊,在女性的需要面前,是不可想象的弱智和迟钝。对于詹国滨,柳熹并不陌生,他是大姐柳燕妮无数次故事中的少年英雄。正当少女到了怀春的时刻,少年英雄从远方归来。他个人的传奇经历与他不得不说是英俊的外貌相得益彰。柳熹很快就向自己倾慕已久的史诗般的英雄,发出了爱慕的信号。她在姐姐哥哥们的四周端茶倒水,她默默倾听他们笑谈往事。她躲藏在大家的背后或者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朝詹国滨发出谜一般的微笑,当她走到近处的时候,便害羞地垂下她温柔的湿润的眼睛。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知道:柳熹所有的动作,单单只是发生在他们两人的隐秘世界里,旁人看不到,看到也不可能懂得,就是他们俩,她给他,他接收,这是一种奇迹。柳熹有柔柔的扁扁的薄薄的细腰,从侧面看去竟然就是一片微风中的青青苇叶。她静静站立在防风林的杨柳树丛里完美得像一个童话。在长江的波浪退开的一刻,她弯下腰,用树枝在沙滩上飞快地写上“詹国滨”三个字,刚刚写完,细碎的浪花就涌动上来,顽皮地把他的名字掳走。詹国滨的心都醉了。
当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两人的性欲居然毫不陌生地同时来潮热烈如洪水猛兽,一种极致的快感是詹国滨的婚姻生活中前所未有的。柳熹凝视詹国滨的眼睛,轻轻地坚定地说“我爱你”,詹国滨仿佛被三颗火热的子弹当场击中。“我爱你”在1985年之前,一般不会出现在中国人面对面的口头表达上,大多都是写在书信里通过邮差转达。这种绝大多数人不曾拥有的浪漫,却幸运地落在詹国滨头上。詹国滨毫无余地成为了这桩爱情的俘虏。
詹国滨不可救药地陷入了恋爱和婚变。这场恋爱和婚变再一次激发出詹国滨强烈的野兽般的革命性。从前的既得利益全部变成背叛的理由,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缺憾和压抑统统转化为反抗的力量。真不敢相信,詹国滨,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却被农村的一个公社书记掌握了命运,仅仅只读了一个荆州师专,被迫娶了一个农村姑娘,在巴掌大的一个小城市,做一个饱食终日庸庸碌碌师专小官僚。农民真是太自私和狡猾了。也许他们打算围困他一辈子的,幸运的是时代终于变了。中国人从前的户口和个人档案这样一些铁的枷锁,现在终于松动了,人才可以全国流动了,詹国滨有选择余地了。
《香烟灰掉水杯里水还能喝吗》第7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