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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年前,我作为首度到台湾发表演讲的大陆学者,在那里讲了三场,都在台北。一场是讲东方美学精神,一场是讲大陆现存的傩文化,一场是讲明代的昆剧艺术。台湾听众首度面对大陆学者,非常好奇,因此来听的人很多。
第二次去,是巡回演讲了,去了好几个城市,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至一九九七年一月。尔雅出版社的那本《余秋雨台湾演讲》收录了当时根据录音整理的演讲稿。
又过了几年,我应著名经济学家高希均教授之邀,又一次到台湾各城市间作巡回演讲。可能是因为我的书在台湾很畅销,每一场的热闹程度都超乎预期。在台北的那一场由当时担任市长的马英九先生主持,现场听众有两千多,会场门口的人群还产生了一点混乱,把两个保安挤倒在地,连牙齿都磕掉了。台北市的组织者非常有心,特意凭着一张老照片,把我几年前演讲时的那张讲台从一个旧仓库里找了出来,放在早已全新的礼堂主席台上,让我觉得是在继续昨天的话语。
九天后巡回到了台中,那是二〇〇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演讲的地点是中兴大学礼堂。进去就吓了一跳,居然已经挤满了三千多位观众,报道说是四千多。那个礼堂也真大,乌乌泱泱一大片。主持者胡志强市长很会讲话,根据《倾听秋雨》一书中的记录,他开头就说:
我要诚心诚意地谢谢天下远见出版公司的社长高希均教授。我差点扭断他的手臂,他原来说余教授很忙,不一定能来台中演讲。我威胁他说,如果余教授真的不来,以后你就不能到台中来,我不会给你签证。
最后终于成功了,而且来听的人这么多。我走到这个礼堂的门口时,心里非常高兴。就是维也纳交响乐团来,也没有看到这么多热心的人来参加。我要请大家给自己一个掌声。
(见《倾听秋雨》第91页)
掌声过后,他又讲了一句话,引起一片笑声。但是,《倾听秋雨》这本书里并没有留下那句话,是胡市长自己删掉的吗?可能。他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所以,比较城市的魅力,不应该比较市长头发的多少,而应该比较余教授演讲时听众的多少。
胡市长自嘲头发稀疏,比不上马英九市长头发茂密;但他又知道,今天台中的听众数量,比台北多。因此,就玩了这个幽默。
巧的是,那天我演讲的题目正好也是《城市的魅力》。
这个题目一定是高希均教授出的。高教授为什么觉得我能够讲这个题目?我估计只有一个理由:他知道我仔细考察过从北非、中东到西亚、南亚很多古老城市的兴衰,又认真对比过欧洲的九十六座城市。
其实高教授不知道,我平时在大陆演讲较多的题目之一,也正是城市文化问题。我所主持的“博士后流动站”也有一个中心课题:城市美学。
就像《倾听秋雨》没有保留胡市长那句幽默的话一样,那本书中所收的《城市的魅力》演讲稿也显得太理论、太正经、太刻板了。当时的实际演讲,应该更加生动、感性一些。但也有限,因为一讲到城市文化建设上的“常见病”、“多发病”,我就担心会不会让在场的几千听众误会成是针对台中市的,让胡志强市长当面尴尬。所以,我一讲到比较尖锐的内容,先要瞟一眼坐在第一排的笑眯眯的胡市长,然后把话咽掉一半,甚至全部咽掉。
由此知道,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千万不要当着市长的面向市民演讲城市文化。尤其对那些很聪明、会自嘲的市长,更应小心。因为自嘲出于高度自尊,我们岂能借别人的懂事,而自己不懂事?
但是,我真想在市民不在现场的情况下,向市长们提供一点建言。市民只要不是“面对面”,听到了也不要紧,不会当场产生误会。
我对市长们的建言,主要出自于对近三十年中国大陆城市化运动的观察。欧洲、美洲、亚洲那些城市的建设经验是我的参考坐标,但也仅止于参考而已。因为中国大陆这次城市化运动所牵涉的城市数量、人口总量、历史深度、环保难度,在世界上都是空前的,没有现成的范例可以全方位依凭。
市长总是很忙,没时间听太多学术话语。因此我会选用最通俗的语言,一听就明白。
二
很多市长把城市的魅力寄托于城市文化,这没有错,但一讲文化,脑子就乱了。我发现,不少市长都把城市文化建设集中在常规的几个方面,例如——
第一,发掘本地古人;
第二,重建文化遗迹;
第三,大话地方特色。
围绕着这几个方面,还会经常地举办这个节、那个节、研讨会、演唱会等等,以扩大影响。
这些事,本来做做也很好,但由于政府权力主导,行政系统调动,容易失去分寸。时间一长,上上下下都误以为这就是城市文化的全部了。因此,我不能不逐条泼一点冷水,请市长们包涵。
先讲第一方面,发掘本地古人。
中国历史长,人口多,要把各地有点名堂的人物印成名册,一定是汗牛充栋。一个城市应该留下历史档案,但是如果乱加张扬,反而会降低城市文化的品格。
历史的最大生命力,就在于大浪淘沙。不淘汰,历史的河道就会淤塞,造成灾害。淤塞的沙土碎石、残枝败叶,并非一开始就是垃圾,说不定在上游还是美丽的林木呢。但是,一旦在浩荡水流中飘浮了那么久,浸泡了那么久,一切已经变味。市长,你愿意在自己任内,造成江河的淤塞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才是历史的达观。即使按照思想比较保守的孔子的说法,也叫“逝者如斯夫”,他同样以江流比喻历史。
我曾经到过亚洲一些古老国家的古老城市,满街都是古人雕像,但社会疲衰、城市破败、处处肮脏,成了对这些古人最直接的讥讽。现在我们这儿经济发展不错,但很多城市拿出来的古人,比那些国家的那些雕像还不如。例如,一个市长开口就说,我们城市一共出过近百名进士,十几名朝臣。其实,这根本不值一提。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十万进士》,标明了中国古代进士的数量。说起来,那个城市也算有点名气,怎么只考出了近百名,仅占全国的千分之一?少不要紧,如果还把少当作多,那就好玩了。再说,进士又是什么?公务员考试的录取者而已。即使是状元,也同样是公务员考试的录取者,只不过所写答卷更讨巧一点罢了,其实一句也拿不出来。
当然,各地历史上也会出一些真正的文化巨匠值得永远纪念。但是,文化巨匠的本质是跨越时空,因此即便是家乡也不能过度“挟持”,使他们变小。更不要相信“人杰地灵”的说法,断言某地出过一个名人今后也必然天才辈出。唐代最大的诗人李白究竟出生在哪里?好几个地方都在抢,以为抢到了就获得了“诗的基因”。其实,李白出生在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城,毗邻哈萨克斯坦。我不知道这两个中亚国家,后来有没有再出生过这样的诗人?其实,“诗的基因”在李白的儿子伯禽身上已经找不到了,伯禽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普通农夫,很快就不知踪影。李白是大家的,是中国的,甚至是世界的,把他钉在一个小地方,那就反而对不起文化了。
这些年我发现,一些近现代文化人的名字也渐渐成了不少城市的标牌,甚至在高速公路上都标出他们的故居所在,这实在有点不应该,我要劝说交通部门予以清理。因为任何文化人都没有理由侵凌山河大地,骚扰民众出行的视线。更何况,中国近现代,一直兵荒马乱,文化成果寥落。这些年只是由于一些传媒讲述者误占了文化话语权,才轻重颠倒,笑话连连。市长万不可受制于这种“舆论”,把文化“高速公路”的“路标”都指岔了。
再讲第二方面,是上面这个问题的直接延伸,叫做重建文化遗迹。
重大文化遗迹需要保护,对于这一点,目前中国国内已经没有争议。有争议的,是“重建”。那些活态遗产,如工艺、戏曲,“重建”是可能的;但如果是一个遗址,一项古迹,一处废墟,“重建”就要万分谨慎。哪怕是修复,也要小心翼翼。有关古迹保护的《佛罗伦萨宪章》第九章规定:
修复过程是一个高度专业性的工作,其目的旨在保存和展示古迹的美学与历史价值,并以尊重原始材料和确凿文献为依据。一旦出现臆测,必须立即停止。
最后这句话,“一旦出现臆测,必须立即停止”,非常重要。
可惜的是,我见到的古迹修复中,臆测太多,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更可惜的是,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市长的主意。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我曾冒险去伊拉克考察巴比伦文化,在那里看到大量臆测性的“古迹”。当时立即就产生怀疑:他们对千年古迹尚且敢于如此作假,那么,自己宣称的军事力量恐怕也是不可信的吧?后来的事实证明,果然。
一个城市没有像样的古迹,一点儿也不丢人。如果这个城市的市民因此而喜欢外出旅游,把全世界的古迹当作自己的财富,那就是把弱项变成了强项。随之,局部文化变成了宏观文化,固守文化变成了历险文化,身外文化变成了人格文化。这,不是更好吗?深圳没有高山,但在世界各大高峰的登山者中,深圳市民领先全国其他城市,这便是一个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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