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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便手把手教了她张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掷骰子的时候用洋文大叫:“Showhand!Showhand!”随着色子起落,很能调节气氛。自然也是她输得多,用中文抱怨:“输死也不给小白脸花!”好事的舞女们忙打听,才得知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是受了一个拆白党的骗,失身失财,连回美利坚的路费都没有,只能把心一横跳进来。大家都万分同情,替她用各种中国方言骂了那拆白党的祖宗十八代。雁飞暗笑,天晓得到底有没有那位拆白党。但女人们聚在一起,多是道苦水的。“我不怕输,输光总比回家被后娘抢了身家强。娘的,老娘卖奶油大腿,他们吃金华火腿,全不把我当个人!”“快乐一时是一时,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进来,我就卷好铺盖到重庆服务党国军总去,照样赚票子。咱也是爱国人士!”还有叼着烟,吞云吐雾:“每天勒紧裤腰带,二尺的腰绑成一尺七哄那卖破铜烂铁老秃头,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间大洋房,我何苦遭这罪!”她们讲的时候,蒙娜就侧了耳朵听,很是入神,往灶庇间倒茶间隙,雁飞问:“是否觉得信息火爆,很有嚼头?”蒙娜给她一个火热拥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雁飞给她的茶里加了菊花,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热火:“原本清白的人为那些个报道跑这里来,有意思吗?”蒙娜对她认真点头:“任何报道,都要真实。我要了解最真实。”因雁飞对蒙娜假以了辞色,蒙娜便当雁飞是百乐门的依靠,事事都随她,还将自己的资料自动奉献。“我七岁就来中国了,我热爱这里的一切。”“我想要了解中国的一切,战争的一切。”“我感情失败,同我一起长大的中国男士拒绝了我。”“他竟然还是爱中国女孩。”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听到雁飞哭笑不得。其他舞女也喜欢蒙娜,爱她的出手阔绰,她时常会送众人些纽约巴黎的化妆品。雁飞不免提醒:“你可是被拆白党骗了个一穷二白,哪有闲钱买老贵的外国货?”蒙娜碧碧蓝的眼睛瞅她好长一阵。雁飞并不怕别人盯着她看,这本就是她处事的本事,真诚地从人的眼里看到人的心里。两人像是角力,看谁的眼神先泄底。势均力敌。“你不简单!”蒙娜耸肩。雁飞笑笑。“你有很重的心事。”蒙娜诚恳地对她说。“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自由。”有个小舞女过来找雁飞同蒙娜闲话,正是唤自己“卖奶油大腿”的,名唤乔绮,顶清丽洋派的艺名,其实原名唤作乔大妹,是家中老大,因得必须担负一家人的生计。乔绮期期艾艾,和雁飞及蒙娜东拉西扯大堆话。雁飞冷眼看她眼皮盖一直红红的,神色不大自然,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几下,忽地恍然,她问:“要借钱做了,还是准备豁开皮肉不顾?”乔绮被雁飞一语道破,泪珠子忍不了,捂着手绢大哭一场。原是她恋上个来跳舞的大学生,狠狠好过一阵,但大学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把书包一抗,去了昆明继续上大学。从此再无音讯。蒙娜听懂了,说:“扼杀生命不为上帝所允许!你要给他生存的权力。”
乔绮只顾哭。雁飞看着可怜,就解了脖子上的观音金链子,又拿出几张钞票,一左一右放在乔绮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个大夫,再找个地方小作休养。或者把金链子拿了寻个地儿避一阵把孩子养下来。怎么选?”乔绮支支吾吾,做不了决断,只不停落泪。雁飞心里憋闷,收起金链子和钞票,说:“好好想几日,有什么还来找我。这一日日过了就要现形,决定也要趁早做。”但乔绮自那日后失踪半多月,再次回百乐门竟狼狈不堪、失魂落魄。袁经理看得直跺脚,又看她病恹恹的,形似崩溃,骂不得打不得,只得自认倒霉。众人安慰相问,她断断续续哭着说了:“他们不是东西!他是我亲弟弟啊!摁我头,灌我药!我身上的肉我怎么不愿养下来?做牛做马我也要养大他。可他们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药,我亲弟弟竟一脚往我身上踹。”蒙娜听了怒不可遏,金发一甩,冲了出去。雁飞也极愤怒,又见她虚弱不堪,便做主将她带回自家休养,还请了大夫来诊治。
到了下半夜,蒙娜寻了来,雁飞正坐在客堂间的沙发削苹果。“我找人揍了乔绮的兄弟!”雁飞摇摇头,叹:“最后诊疗费还得乔绮出。”蒙娜原本没想这么多,只逞一时痛快,实知中国人的三纲五常,人伦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国人的忍耐被无限拉长了。被侵略者压迫,被自己人压迫,还被自家人压迫。前者尚可扛枪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义;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回去血浓于水。
蒙娜痛心疾首。这些年这些日子,她体会到了中国人的苦,骨子里熬出来的痛。真实写下来,当真字字血泪。
雁飞将一只苹果削完,长长的皮连着,抖一下,掉落下来。她把苹果递给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板是被法办的。”公法?私法?蒙娜已经不想问。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苹果,酸到牙根,说不出来的酸。见雁飞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折叠水果刀,侧面的她,单薄的身,丰富又苍凉的眼神。她的灵魂又不知道飘去哪里了。凄迷的人生路,还需走下去。雁飞家里多了养病的乔绮,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谢绝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苏阿姨为新年忙活起来,除尘掸灰,弃旧换新,做了糖年糕、蛋饺、肉圆并好多应节菜色。雁飞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更寂寞了。乔绮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里人来谢罪。行凶的弟弟腆着脸,脸上的伤口未愈,在乔绮跟前跪了下来痛哭,请求原谅。于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过年。蒙娜唏嘘不已,又从雁飞处知晓不少花国辛酸故事。繁丽的只是表面,内里的千疮百孔无法缝补。蒙娜对雁飞说:“你太寂寞了。”雁飞想,怎么人人都说她寂寞。可是人人又无法伴她永久的。小年夜当晚,因泰半客人敛了玩兴,回家做孝子贤孙主持过年,百乐门比平日早歇业。蒙娜的戏演到中场休息,有位同她长得相似的洋绅士来接她走,身上还是穿制服的。她的家势想必不差,雁飞想,同她不是一个世界来的。她心里真的孤寂了,独自一个人走回了兆丰别墅。黑暗里有人在等她。雁飞看到熟悉的长长的麻花辫,几乎垂到地上。归云托着撑着腮帮子,坐在花台的台阶上。雁飞的脸上顿时花开灿烂,笑道:“小心脏了头发。”归云站起来,手里还挎了夸张的菜篮子,她说:“请你吃家宴。”两人携手进了屋,归云把篮子里的菜一道一道放桌上,还一道一道报菜名。
《侬本多情之乱世浮生百度百科》第114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