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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复,她真想要他的命,那是多么容易的事情——昨天夜里她不就有机会么,他就在她身边,她要想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也够了,何必非到这种场合来,她明明知道……记忆中的一根弦似被触到……他记得她刚学射击的时候便同他顽笑,想要来个突然袭击,谁知一招半式之间就被他反手擒拿,她明明知道……她这是自寻死路……
白玉瓷碗还跌在地上,鲜红的毡子,正厅里用红灯罩罩起来的电灯,做成新婚红烛的样式,红毡子上暗红的血迹……满目望去,尽是刺目的红,连同白玉瓷碗上她极淡极淡的红唇印,隐约之间,她的清眉疏目,一点一点的绘在他眼前……她一直在离他三五步的地方,看他和另一个女人签署婚书,看他穿着她送他的西装,她脸上上了淡淡的胭脂——他记得她头一天脸上还是苍白没有血色的,她身上穿着他送她的刻丝银鼠夹袄,颈间细细的链子是他们结婚前她就戴着的那一条……
尽管隔着三五步,她的一颦一笑,皆在他目中,他彼时只拼命的想看她受尽宾客的冷眼,竟恍然未觉,她今天的一切,都和往常那样不同。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这样多的不妥当,她……真的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又摇摇头,那柄柯尔特M1911A1式左轮手枪,孤零零的掉在红毡上,他伸过手去捡起来,拆开弹匣,里面躺着成双的一对子弹,往事不知怎地在这个时候翻涌上来……
“你要真杀了我,一定会后悔,另一颗子弹是留给你殉情的!”
他明明是同她顽笑的,不想有一日她当真会拿枪指着他,却是在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上——
只是……徒然牵累了颜如玉,他们到底是相识一场,至于因为颜如玉的死,方秉仁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已全然不在他此时所思所想之列了,他混沌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这时楼上丁铃铃的一声,这会子的雨庐沉寂寂的,电话铃声从楼上清晰的传来,他这才蓦地惊醒,站起身来准备上楼,绿槐已走到楼梯口喊到:“少爷,太太的电话——”
“老四,听说你那里晚上出了人命——你可伤着没有?”
“妈,我没事”,他颓唐无力的回了一句,接下来母亲一定有大段的教训,他知道的,母亲不知底细,只以为他在外面弄大了颜如玉的肚子,母亲从各类闲人那里知道了欧阳雨的些许事情,对她大为不满,可不满归不满,他这个时候要纳小星,母亲气得连茶都不肯过来喝一杯……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头静默了许久,他隐隐听到一些哭音,这才有些慌:“妈,你怎么了?我真没事,我好好的呢!不信你过来看看……”
“老四,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你安生点不成么,这成天价的闹得鸡飞狗跳的,妈也一把老骨头了……那个女人……你要能束得住她,就好好儿过日子;要是不成……不如早些休了……有句古话说,悔叫夫婿觅封侯,你父亲这样,你现在……”
他满腔的怨气,在听到母亲低声啜泣时,都窝回了肚子里,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半天堵的难受,最后他才闷闷的答了一句:“妈,我知道了,从今往后,决不让你担心就是。”
挂上电话,他无力的歪在沙发一角,是他不安生么?不是没有人劝他,郁廷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仍是从军部到旧宅处处堵着他,苦口婆心的劝他辨明眼前的利害,莫要为了一时情爱,闹得不可收场,最后只换来他一句:“世叔,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回吧……”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竟断送了颜如玉的性命。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差点让他和她天人永隔……
若不是颜如玉冲上去,郁廷益那一枪……
欧阳雨又被送进了军部的监狱,谋刺陆军总长这种事情,算得上是重大谋刺案了。原本这种命案是该移交司法部处理的,只是现在时局艰危,纵有舆论谴责如潮,梅季一个“涉及军事机密”的理由,就推搪了过去,司法部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触怒军部,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欧阳雨暂时关在军部的监牢里,郁廷益自然被他保了下来,当时场面上一团乱,除了近处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是由得军部自己人一张嘴说了算。
军部内里却跟煮开了锅一样。郁廷益、陈理事、史部长一干人等天天在司令部周旋,谁也不敢去跟梅季开那个口,江苏方面已经提出了抗议——那天晚上的情形外界并不知道,梅季邀请了无数的名流显贵,却偏偏没有请任何一家报馆到场——这不知道是不幸中之万幸,还是梅季故意为之。
“复卿,你若真下不了手……索性送回南京算了……”,这数月来发生的事情,已让郁廷益对梅季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万事他都自有主张,尤其是——在他夫人的事情上。
梅季一言不发,施施然踱到窗边,架起了望远镜,隔着司令部前面的空地,对面那间闲置的办公室里,跟他第二回见到欧阳雨时一样——一样,又不一样,原来秋水为神玉为骨一样的人儿,现在却是漠然清冷,神思游离,梅季估算着日子,约莫……也快有一年了,她竟变成了这样,这样的……仿若不曾活在这世上一样。
他的视线一动也不能再动,郁廷益在他身后长叹了一声:“真是孽障!”梅季听在耳里也仿若未知,自语了一句“她到底想作甚么?”放下望远镜,梅季从方长的紫檀书案下面摸出一把柯尔特手枪,卸下弹匣,数了数里头的子弹,装上,想了想又取下来,把子弹卸空了,才又装上弹匣,他背对着郁廷益,郁廷益只看到他拿着手枪装弹匣,不由得一惊:“复卿,何必自己动手……”
《金陵雨·北平梅 作者云五》第95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