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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金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先天不足婴儿,准备他活不长,也就没取名。谁知他一口气悠了两年,存活了,起名饿不死的王咬金。

花生双胞胎又唤作龙凤胎,就像那上了菜谱的菜名,里头是很有讲究的。总之,得了龙凤胎象征吉祥和好运,尤其是在六二年那时候,新媳妇都饿得坐不上胎。于是两个萎靡不振的黄脸婴儿一个叫了福子,一个叫了贵子,福贵临门。

生老八的那一个月,"四清"运动的信息由得屋艳春冬儿社员四个上学的孩子带回了家。大跃进年代挂在横梁上的有线广播在饥饿年代被卖了废铁,好在家中有一群天真活泼的学生。外边流行什么歌,家里就日夜不息地飘动着杂乱的歌声。"四清"运动的主题歌是"四不清干部哟,快快醒过来,两条道路在你面前摆。资本主义泥坑哟脏又臭唷喂,社会主义道路放光彩,放呀放光彩。"

在报户口时,辣辣不假思索地说:"就叫王四清吧。"

尽管八个孩子中有三个的名字记载了历史某个重大时期,但除了饥饿,其他重要运动似乎与他们家总是隔膜着。一般都是在运动结束了许久,辣辣才道听途说一些震动人心的事件。例如丐水镇一中的郭一棠校长打成右派了,副镇长刘咬脐反对大办钢铁给丢进大牢了,等等。

这天辣辣在门口坐着奶四清,对门孙怪的老婆端着饭碗嵫在自家后门槛上和她拉闲话。说粮食局的股长李启孝是个四不清干部,在局里挨斗争。"辣辣,你知道那李启孝是谁?"

辣辣说:"谁?还不是从他娘屁股里蹦出来的一个人。"

"咳,是老李。从前在我们这边粮店卖米的老李,不知什么时候升的官,忽儿就又倒了霉。人啦,真说不准福祸凶吉,是不是?"

辣辣说:"你说这老李是眼前的事么?"

听对面给了句肯定的答复,辣辣起身把四清交给了咬金。没等五岁的咬金抱稳孩子,福子和贵子被辣辣从屋角落的泥巴堆堆前扯了出来。"快!"辣辣说:"跟我上街去。"

辣辣一手牵一个孩子,连拖带拉将福子贵子拽到了粮食局。在福子贵子三岁多的生涯里还不曾有过上大街的经历,一路只是惊惶地挣扎哭泣。但是辣辣已经迟了,人家告诉她李启孝已撤职开除下放农村种田去了。"造孽!"辣辣咕噜着把一腔怨气发在两个孩子身上,她左右开弓指戳着两颗小脑袋,说:"只是见一面都见不上,没出息的货,没缘份的货。"骂了一通,辣辣又心酸,虽然她绝不会让双胞胎去认父亲,但让父子看上一眼却是应该的,这两个小东西看来一辈子再也难得看见生身父亲了。走到好吃街,辣辣痛下狠心,将双胞胎带进"人和"米粉馆,让他俩一人吃了一碗蟮糊米粉。

丐水镇是个古老的镇子。青砖黑布瓦的民宅蜘蛛网样密密层层盘旋着。大街上掀起多大的风波吹到民宅深处也是些些微微有点飘动头发罢了。他们家的男人清早出去上班,大多是上码头搬运货物和上竹器厂做竹器。女人们早起端着尿罐曲曲折折下河。每条巷子口都有一个老头挑来一只空粪桶,一只清水桶,摇着小铃铛吆喝"下河么"。

辣辣与众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当家男人。她一心指望得屋挑起大梁,艳春却脱颖而出。

冬儿失去了母亲的偏爱之后,艳春好象获得了解放。她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夺取下河的权利,早晨蓬松着用火钳烫过的刘海辫梢,敞着雪白的颈脖,端着尿罐嗲声嗲气与邻家小媳妇结伴而行。她冬天晒了上百斤雪里蕻和萝卜干腌咸菜。她用菜油梳头,将母亲的衣服改得贴身贴腰以突出她刚刚发育的小胸脯。剁莲子的重任无形中全落在冬儿一个人身上。辣辣满月出门时,艳春已经在叉着腰走来走去,斥骂哥哥和弟弟妹妹是懒骨头小贱人,刚满十三岁的艳春活是个地道的小女人了。她的功课极差而操持家务的能力很强,辣辣索性连上街买菜的权力也下放给了她。看着艳春买菜回来复秤,计算钱的精明小模样,辣辣不由喜上心头,感叹道:"这小婆娘!"

艳春通过上街买菜能得到许多外界信息。是她第一个向全家宣告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她翘起二郎腿警告母亲。

"你不打断得屋的腿,他肯定要出去造反。"

辣辣鼻子里哼了哼。她就是嫌大儿子太窝囊了,出去闹藤闹藤才好,可他未必有那份胆量和兴趣。王贤木家祖宗三代都是码头工人,无产阶级革命从没革到他家。

6

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进了王家的门。首先投入革命的是书呆子王贤良。

辣辣永远记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辣辣煮了一大锅粽子,热腾腾堆在桌子上全家围着吃。王贤良剥了一个粽子,几次欲吃又放下,辣辣问:"你怎么啊?"

王贤良说:"是这样的。这个这个。。。。。。"

孩子们哄堂大笑。

王贤良说:"巷子口的自来水管装好了没有?"

艳春很能干地抢着说装好了,现在已经开始卖水了,水龙头由孙怪的老婆看守,每担水收费两分;家里有担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钱可以挑一担,划算得很,而且得屋和冬儿都挑得动。

社员说:"艳春也挑得动。"

艳春瞪社员一眼,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王贤良耐心地等侄子们争论完毕,对嫂子说:"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从明天起我回到学校吃住去了。"

辣辣以为小叔子对她彻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实上小叔子已经成为这个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温和寡言的人,辣辣也为有一个男人持久的追求而兴致勃勃,健康饱满。况且王贤良每月还交她一半工资。

含着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说:"那敢情好!"

王贤良知道嫂子误会了自己。他之所以当众宣布就是因为没有勇气私下告别。关键时候,王贤良的小聪明冒了出来。

"来,我给你们唱一段新学的革命京剧。"

王贤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势念了一句京白:"谢谢妈!"然后自己哼哼过门,唱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稠,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他揽过艳春和冬儿的肩,接着唱:"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雀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妈妈分忧愁。"

他将最后一句词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妈妈",顺势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

辣辣甩甩手膀子,说:"什么破戏,总不如蒋绣金的李天保吊孝好听。"

王贤良赶紧捂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门外望了望有无人偷听。蒋绣金可是个牛鬼蛇神呢。

这下家里便有了几丝紧张空气。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围,听王贤良解释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大革命。

王贤良面容焕发出了红光,说了毛主席,说了大字报,说了史无前例和横扫等等一大通话。辣辣只觉得气氛强烈,而明白的只是小叔子要去保卫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远在北京城也好,是否亲自号召了王贤良也好。看小叔子换了个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对她死心的问题。"去吧。"辣辣豁达地说。

《池莉中的人物》第10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