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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辣扑哧一声笑了。说:"多可惜,练出这样一副好口才,却不做官了。"
得屋忽然十分清醒地说:"再造反!再造反!"
"不啦。"王贤良长长叹了一息,骤然苍老。他身心交瘁地倒在椅背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有洁身自好,学个陶渊明算了。"
王贤良不想告诉别人革命者阵营中也充满了争权夺利的丑事。按他的功绩,他是完全有资格当一把手的。为了顾全大局,他忍辱负重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全国革命形势又发生剧变,冒出个张铁生。他算是和张铁生别扭住了,不定哪一天说话就漏了风,他的对手肯定会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没完没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忽然觉得自己看破了一切。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一下子占了上风,他的斗志彻底消遁了。他将自己好有一比,比做贾宝玉出家。
冬儿接了话,说得:"也真像,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什么?"王贤良大惊,一把拉过了冬儿。他真正是没有料到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侄子中居然还有一个读过>。他虽然狠批封资修,但从学术上还是敬重>的。
王贤良仔细端详冬儿,发现她果然骨格灵秀,眉宇清洁,皮肤晶莹。在冬儿未开口之前他还以为她的脸比别人白净不过是女孩子爱洗脸罢了。
王贤良的意思很显然是住在这里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光棍一条,腿脚又不便利,辣辣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再说,这老屋也还有他的一份。只是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叫众人说闲话。辣辣在那里心头盘算着,孩子们却已经动手为叔叔腾房间了。
天井后面的堆破烂的棚子成了厨房,先前的厨房镶上房门做成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用新报纸糊了壁,摆上了书本,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一跃而成为全家最漂亮的房间。
辣辣参观这个房间时,王贤良让侄子们都出去了。他掩了门,拉过嫂嫂,说:"我干了那么大一场革命还干不了你?"
王贤良在革命时期向工人阶级学的粗话说得辣辣脸红心跳。辣辣深知她的孩子们会在外面偷看,便扭脱身子,正经八百地说:"我要为你哥守一辈子,你要放尊重些。"
这本是辣辣一句讨好儿女们的话,却将王贤良羞愧得从此再也不敢冒失唐突,从而恢复了从前温文尔雅的追求。辣辣见小叔子依旧是一盆温吞水,就有心别扭希望逼他粗犷实在一下,叔嫂俩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老调重弹。
腿跛使王贤良暗地里十分自卑。他坚信没有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会心甘情愿陪伴一个跛子逛大街和睡觉。刘志芳正是被他这种迂腐惹恼的。刘志芳过去对他的爱慕被他理解为对权势的爱慕,在考验的过程中他不幸腿跛,腿跛又成了新的问题,即刘志芳到底图他什么?在张铁生出现后,刘志芳与他的政治态度截然相反,与他的对手却一拍即合。王贤良自然再也不屑正眼看待刘志芳了,尽管刘志芳一再试图接近他。
王贤良与刘志芳进行了一场累人的恋爱包括曾经一度过频的房事。实际上他并不是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赋闲下来,他唯一想学的就是陶渊明。他在后门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些白菜萝卜;他养猫养狗,填词赋诗,郁闷了读读史书,烦躁了读读经书;谈话有冬儿,爱情寄托给朴实的嫂子;侄子们都喜欢他,给他带回外面的形势动态,和街坊趣闻。粗茶淡饭,肠胃舒适,大小便通畅。倒真过了几个月神仙也没有的好日子。
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冬儿敲门进来对他说:"叔叔,我要下放了。这一去也许就不再回来。你多保重。"
第二天上午又有人敲门,是他过去的老部下,但不是他一条线上的人。来人不卑不亢地叫他"老王",公事公办地向他调查关于林彪小舰队的保密材料。
14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夹杂在文化大革命中轰轰烈烈进行了好几年。出了些邢燕子,候隽之类的模范人物。辣辣对这些模范不屑一顾。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们,该下来尝点民间甘苦。可辣辣认为自己的孩子们苦够了,四体也勤,五谷也分,用不着接受乡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辈辈都是沔水镇的居民,她决不愿意让儿女这辈人在她手里沦落成种田人。
趁着社会的混乱,利用王贤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来动员得屋和艳春下放的基层干部。王贤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人家郑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从前那样与她商量。她家有四个属下放知青:留在城里吃闲饭的得屋和艳春,高中毕业的冬儿,初中毕业的社员。按国家照顾寡妇的政策,四个当中可以任意留城一个,由劳动局安排工作。
辣辣是个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贤良凤凰落毛不如鸡,也不吵闹,也不叫骂了。冷冷静静细细察问了有关政策就走了。
得屋是个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带得屋去医院,他却对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样,医生不肯开诊断证明。辣辣脑子拐了一个弯,找老朱头弄了医院的证明。
社员是辣辣这辈子的靠养,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走这个心爱的儿子的。辣辣求了孙怪老婆,托人给老师送了礼,因社员成绩太差和有偷窃前科还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是能办事的人,是不能办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礼,都央求人家。也该是社员运气好,这天在大街上,辣辣与刘志芳撞了个满怀。刘志芳抬眼一看,脸就成了一尺红布。纯粹是为了解除双方的窘态,辣辣信口胡诌了一句:"贤良老掂念你呢。"
刘志芳便以为辣辣对她们的关系无所不知了。索性把她当了自己人,对她说了知心话。
"他不恨我那就好。请嫂子转告他,我刘志芳决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办的就一定会尽力而为。"
辣辣马上想到了儿子的留城问题。她拉刘志芳到一个角落,大大虚构了一番小叔子对刘志芳的赞美和怀念。不管男女间发生了任何矛盾冲突,女人总是相信男人在背后对她的思念并情愿为之投桃报李。辣辣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虏了刘志芳。当刘志芳听说王贤良正为侄儿王社员的升高中问题寝食不安时,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满口答应这事包在她身上。
一个星期后,辣辣如约得到了儿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门时,刘志芳再三叮嘱一定当天将信转交王贤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刘志芳准会告诉王贤良她办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贤良提起刘志芳就头疼的那神气,他肯定不愿让刘志芳替他办任何事,他宁愿看着社员下放,这个人向来都这么迂。
辣辣揣着信过了三天,等社员去学校报了名之后,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贵子的衣袋里。贵子上小学三年级,刚好能认出王贤良的名字,她又是个绝不会拆信,绝不会多话的主儿。
果然,贵子发现了信之后毫不理睬艳春的追问,径直把信交给了叔叔。
王贤良看了信,说:"活见鬼了!"
贵子一问三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信从何来。而约会的日期已经过期。辣辣看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就问写的什么。王贤良念道:"今晚八点老地方见。"
《池莉中的人物》第17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