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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怔,随即轻咬嘴唇,似下定决心一般,“孩儿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让你效仿孟尝君纳四方贤士累仁义之名,你却背道而驰。纵是我在湖州亦听得不少你干的好事!莫非你自己不知四海百姓如何看待于你?”
“市井之词,不足全信。所谓‘仁义’,从来不过是雨落湖海、花添锦上。一不可化为寒者襦,二不可化为饥者粟,三不可御敌于阵前,四不可增寿于百年;何况若有宵小之辈时时觊觎身侧,再持‘仁义’之名,行迂酸之事,不亚于引火烧身,坟茔自掘。”倪珂将头愈埋愈低,抱礼身前,却扬起声音辩解。“父亲曾言,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孩儿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怠忘。”
“还敢文饰强辩!”倪尚卿怒不可遏,扬手将案上的玉石摆物掷于少年身上,豁然一声厉斥,“你以遇刺为借口,竟屠杀樊人数万之众。听闻你从陇西甄选的千余名男童女童,大多逃之不及,葬身火海,这也是我教你所为吗?”
“漠北蛮夷,屡屡扰我边境,实在恼人。虽说此役小胜,然后患并未尽除。若我朝不派兵驻守,樊凉百姓人皆擅射擅骑,不日便将死灰复燃;若我朝派兵驻守,久而久之难保驻守之将不与羌人勾结,升起异心。唯有将其灭去,恰似羊一只、狼一群,必将引得漠北诸国为争此咽喉重地而兵戈相向,而我朝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仅是为此?”
他垂首不视父亲的犀利眼眸,低声道,仅是为此。
“好了,既然你已得胜还朝,圣上亦无多言,我也无须追究。”倪尚卿阖起眼眸,以一个宽和慈爱的声音道,“圣上知你身子骨弱,下旨封你为敬王,并于京城近郊赐了你一座静谧府宅,好叫你安心调养。我与郝阁老已有商议,六部之事再无须你过问,神机三营也重归我帐下。至于暂代的兵马元帅一职……待我仔细权衡斟酌,再寻出一个妥帖的人来……虽说黎民社稷重于泰山,终究比不过自己身子重要。为父知你喜欢拨花弄草,那宅子夏凉冬温,田趣盎然,想来你定喜欢……”
“飞鸟尽,良弓藏……”倪尚卿看见少年那苍白失血的脸上忽然染起一阵红晕,他猝尔抬起碧绿眼眸直视自己,无比恻然无比哀伤地露出一笑,“这个天下还未姓‘倪’,你就这么急不可待地……要杀了我吗?”
“身子这样弱,何不抛下算计,清心静养……为父也是一片好心……”抬手搭向了少年单薄的后背,指掌的劲道触发了他的杖伤,少年刚刚染上一丝红晕的面色骤然又变为惨白,然后一口鲜血吐出口中,跪倒于地。那个威严长者低头俯视他半晌,终究对这个从未忤逆过自己的儿子生出了一丝恻怛之心,换上一副稍软和些的口吻道,“当日你在湖州冒着倾盆大雨连跪了几个时辰,不正是为了请我回府?为父也知你心心念念便是卸去这身刑枷好随那个前朝太子归隐天涯,而今我回来,岂非正好如你所愿……”
“……太迟了……”倪珂埋下头,双眼视地,任滑落的白发掩起脸。在场众人都听见温雅少年放肆地笑出了声音,也看见数滴琼瑰之泪打湿了地砖,“倘若那日你能回来……兴许我就能在他将腔中方寸完完整整交付他人之前……兴许……现在……太迟了……”
自小心思就重。敏感的天性早让他在山贼寨子中便洞悉了简森的去意已决。原也是这样。那个人从来都高远自放,闲洒人生,正如天上之龙如何不会甘愿困于尺泽。如果无可挽回,那么……可否不管不顾随他同去呢?
多少回一曲繁弦日渐匿,多少回并肩执笔宵不寐;又有多少回同枕共眠相隔咫尺,多少回凭栏互望远去天涯。那个他还未相见便想相偎一生之人,到头来终究意阑人散,撷花独看。
他行的是林径小陌,自己却择了辇路大道。直至终有人伴于他的身边,煮酒桑麻,舟楫车马,再堪不住一声“记当时”。
黄粱梦醒,人去阁空,独有荆桃在。
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宅子一应俱全,待收拾毕了,你今夜就走罢。”
“……我不走。”
“你说什么?”倪尚卿从未想到会被倪珂出声忤逆,还以为自己听得岔了,复又问上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走。”半跪于地的少年仰起了脸,以一个超然平静的微笑回望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威严长者,他以手背掩口轻咳,却仍不断有鲜红液体顺着指尖淌落于地。“这个地方早已催白了我的头发……熬干了我的心血……啖尽了我的骨肉……这个地方即为我坟冢……为我棺柩,为我骨龛……我生于斯,业已葬于斯……我不会走,也不能走……”
“你何不抬眼仔细看看,”倪尚卿定定望着他,反倒出奇冷静地勾唇一笑,“这个地方是玉王府,但你从来不是玉王。难道——要我着人‘请’你出去么?”
堂内异常安静,园内桂树飘来的香气十分馥郁。倪珂抬起头,开始环视接踵摩肩伫立于自己身前的众人。煞也奇怪,这个略略仰视的角度,恰巧与十二岁的他看出去的世界相同。
天有寒炎,世情亦有冷暖。
倪尚卿于大长公主辞世的第二个月忽然杳无影踪,正是屋漏偏逢雨,整个玉王府陷入一片欲哭无声的悲寂。倪珂于床榻上被府内的嘈杂之声惊醒,苏礼卫阻止不了失控的家将殴打倪氏戚族,也阻止不了他们搬走府里的名玩字画,甚至强拉府中女眷出门典卖。那些撒野闹事的家将中还混有不少府外的鸡鸣狗盗之徒。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人心之毒总是一划的落井下石。
一声碎物之响。沸闹的人群像被抽了柴,慢慢停罢下来,看着他。
苏礼卫看见少年病中的柔弱身胚在风里颤个不止——他几乎还下不了地。他以目光示指地上打碎的陶瓷骨著,“玉王府别的没有,金银玩器、翰墨玉甸,倒还有些。各位若看得上,也无须费心来抢,尽管拿去是了。”
衣袂飘飞,羸弱少年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他目视众人淡淡笑言,“你们当中哪个不是自小学艺,熬过了十余寒暑才练就的一身本领。你们手中之物,寻个街铺典当了去,至多不过三五百两黄金,虽说也够一个普通百姓紧衣缩食一生无忧了,可如何对得起这顶天立地的七尺躯身,如何抵得过旦夕不休的十载春秋?男儿在世,不求一个荣华富贵,也当求一个青史存名。是离府后从此屠猪卖肉了却残生,还是随着我他日封王拜将功成名就;而我适才所言,是谵妄之语,还是苦口箴词,假以时日定然会见分晓。玉王府从来无需尺泽之鲵,今日谁人要走只须报上名来,我便代父赐他一纸自由身!”传唤家丁将书案笔砚一并搬来。因断去的手筋尚未愈好,执笔的手颤个不住,少年咬紧齿冠竭力尝试了几次,素笺之上的墨迹依然扭曲歪斜难以辨识,随后他对身旁的苏礼卫挑眉淡笑说,“苏伯,你来。”
《一树春风作品集》第84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