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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一个白甲红氅士兵,于数百玄色甲胄中扬尘疾驰,不仅将胯下烈马驯得服服帖帖,更是搭弓开射,列无虚发,引得在列文臣武将齐声叫好。因费铎兵困嵩山而忧恙不已的费帝也不由面露赏赞,开口便问,“那红氅士兵是为何人?好俊的马上功夫!”
那士兵受了皇帝召唤,驻缰下马,趋前跪于帝后二人面前。抬手摘下盖住大半张脸的缨盔,竟露出一张玉容一肩银发。借着铠甲帮村,憔瘦病态之气一扫而光,何其夺人眼目。
“珂儿这身戎甲装束,倒更似朕的一位故交了。”费帝枯皱的脸上闪过一丝欣然之色,全未注意到身旁的美人不自觉地打了个颤,瑟瑟寒风之间,竟有香汗淌落额头。
“珂儿,你若身子未好,何不速速请退,皇上定不怪你。”
“倪爱卿,陛下还未开口,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沁姬举帕轻拭额角,以森冷目光瞟过倪尚卿,却是笑靥嫣然。费帝微一点头,朝身侧之人投去不满的一眼,倪尚卿只得阖齿不语,讪讪退下。
“倪爱卿久未回朝,一张口便是求我准你离此宦海沉浮,潜心静养于山林娱老,也是护犊情深,爱子心切……”想到那犯上作乱的不肖子,费帝不免又恨又痛,轻轻吁叹后脱口追问,“这羌人的宝弓少说也有百斤,珂儿你这身子……如何开得了弓?”
“搭箭、御马,在巧,不在力。何况——”倪珂抬眼正视身前的费帝,却看似不经意间以眼梢轻轻瞟过沁姬,陈词之间刻意指鹿为马,“达佤王所献的这些马驹早已血种掺杂,失其烈性。而臣侄亲征塞外,知这羌人的宝雕弓,弓身皆饰犀角玳瑁,鲜用金银珠玉装缀,只怕是达佤王以劣弓充好,有心欺瞒,辱我国威。莫说臣侄这般身强力壮的男儿,便是弱质纤纤如皇后娘娘,要以此弓一箭中的也是轻而易举。”
一个每日送药似是竭力在说自己儿子要死了,一个却跨马开弓于大庭广众下出面否认,再耳聋目钝之人也琢磨出来,父子二人怕已反目。礼部尚书蔡念同心道:当爹的喜怒无形,做儿子的更是诡谲难测,也不知今日这一出,爷儿俩葫芦里各卖的什么药。幸而自己从听信于街头巷尾那仿是亲见的言之凿凿,若这天下终将易主姓倪,可姓哪个“倪”还远待考量。他悄然环顾左右,众臣一并垂首仿作忖思之态,显然与自己一般心思的不在少数。
“臣妾又不会的。”年近四十的沁姬依然静若西子在画,动若月娥下凡,绝艳之姿,不可方物。一边嫣然笑起,一边又浅黛含颦,且羞且怯,哪里有一星半点妇人模样。莲步而来,足下不扬一尘。“陛下可否着敬王教于臣妾?”
“娘娘,如此这般将箭尾槽扣于弓弦箭扣之上,沉臂旋肘,目视前方……”倪珂曲肱环臂将沁姬拥于怀中,一手轻托于她的肘弯,一手握紧她的玉手往后开弓,分明肩肘相挨亲密无间,可这些动作做来坦坦荡荡,毫无忸怩。众人见四目纠缠相视,皇后竟如少女般微微垂下眼波,欲躲还迎;而费帝老眼昏花,竟全然不察众目昭彰之下,这对男女便敢如是旁若无人地眉目传情,那些自诩清廉刚正之士都不免椎胸暗叹,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沁姬故作妖娆,扭起身子,轻蹭挑逗身后之人——旁人看来便似杨柳随风轻摆,不胜娇弱。听她以极媚极柔之声嗔怪道,“贱妾摇落宫廷,日见人老色驰,你这冤家,何苦又来招惹?”倪珂目不旁视,勾唇浅笑,俯身贴其云鬓轻言,“娘娘再乱动,我可瞄不准了。”
飞箭脱弦,金簇正中靶心。众臣皆扬声而喝,却见小王爷倏尔跪地,作礼身前道,“臣侄欺诳作伪,罪该万死!”
“珂儿是何意思?”
“马是千里良驹,弓是百斤宝弓。”跪地之人正色复道,“臣侄今日以身试法冒死欺君,只为奏请圣上挥师北进,建肃边清境之不世功业,垂拓疆辟壤之万古英名!”
侃侃数言,已是满堂哗然。左右文武分成两派,各执一词相争不下。见费帝面色有异,郝阁老伏地道,“眼见米价渐平,饿殍稍安,举国上下正是百废待兴。若此时再发兵塞外,一旦战事塞阻,只怕乱贼趁势蜂起,百姓再无宁日。”言罢苍髯老者以头抢地,磕碰得鲜血直流。
“左相此言未免太丧志气。”蔡念同哈哈一笑,出声道,“我军大胜得归,其所向披靡之势,早已使得漠北诸国未战而胆寒,急不可待地遣使前来修好。”
“珂儿不是一贯不主张兵犯漠北,今日为何前来劝进?”
“此一时,彼一时。”白发青年红唇含笑,又道,“《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酒烈不堪浅斟,唯恐失其风味。军中兵士一旦休憩过长,饱食终日,极易逝其兵锋之锐,生出堕怠之气。应臣侄之见,何不趁着漠北寒至,冬草难以饲马,一举定下乾坤。正如族云而雨,天命若是,何人能违?”一双碧绿眸子瞟向身侧父亲,“若家父年事以高不堪任用,臣侄愿意身先士卒,代父出征。”
话音刚落,倪尚卿便已跪地请缨,“老骥伏枥,仍存奋蹄千里之志。微臣愿替皇上效这犬马之劳!”
费帝毕竟不是桀纣之流,虽出身微贱,然素怀大志。大病初醒,自知元气已损,阳寿不久,时恐不能于立下足以载记史书的丰功伟业,徒留一身弑君篡位的后世骂名。复又忖思片刻,即扬声道,“既然皇后一介纤质女流,亦能开弓中的,足以证明达佤国欺朕仁慈,以赝物相辱!此恨不消,天威何存?朕意已决,不日便由玉王挂帅出征,踏平那些夜郎小国!”
群臣山呼万岁,响声震天。郝阁老听闻圣言九鼎,深知再无回头之意,不禁摇头长叹,痛哭湿衫。而小王爷径自一笑,退于玉王身边落坐。
“你这贱种,从来只会躲在脂粉裙裾之下,靠侍弄女人的阴户求生。”倪尚卿面上平愉无波,一面为跨马持弓的将士击节叫好,一面对身侧的儿子冷笑道,“弑母在先,悖父在后,畜生不如,天地不容!当年我便不该只是断你经脉废你武功,更该一掌打死你!”
“求天扣地以期神佛庇佑,不过孺子妇人之为。”二人各自做戏,皆以微笑饰掩。“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父亲何不告诉珂儿,若投我以殓衣,那我当以何物答谢?”
“我逐你出府,实乃念及你这二十年臂鹰走狗的倒还无甚差错,想让你留得一口活气,享几年人间清福。而今你既非要拖着病体垂死相争,为父自然奉陪。”花白鬓发的老者微微眯起浮肿眼泡,目中露出慑人之光,“只不过你能瞒多久、撑多久、斗多久,你这心还要几寸可锥、你这血还有多少可沥,谅你自己也心中有数。”
“冬草极枯,逢春则生;蜡炬将烬,芒炽最盛。”倪珂慢慢转过含笑眼眸,靠向身边之人附耳轻言,“父亲,小心了。”
《一树春风作品集》第89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