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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御医的死好面子不下周郎,当即直杵在原地,动弹不得。两人皆面色凝重,四目交锋,一如你来我往的兵戎相见。随后我只见到,倪珂唇角微微倾斜,忽而齴然一笑,抬手掌开了玉扇,挡在了自己那如璧无瑕的脸面之前。
霍御医在人间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小王爷的玉扇上自己喷出的一口鲜血。那血泼溅而出的几朵桃花凄艳无比,怕是十个李香君见了也得含恨而死。
后来传言就多了海去。借着茶楼酒肆、娼馆教坊,在五行八作间纷扰了个人尽皆知。大抵都是同一个说辞:小王爷明为切医磋药,暗为党同伐异鸩杀异己。
倪珂听闻此事,笑良久而弗止,问我如何看待。我想了想,开口答曰:打从一进门,我便发现霍御医面色乍赤乍白,乍青乍黄,唇角生疮,眼白浑污。且你们交谈不过须臾,他却数次以帕掩口,咳逆上气,似要唾浊。想他身未老而还乡,怕是早有不治的重疾在身。而霍纳自视甚高,素来骄骜。你若强让他把“学艺不精”这四个字悬于高堂,定然比活活施剐还叫其难以忍受。所以是你这看似无心的一激,才至他一时怒火攻心,口吐鲜血,抱恨而亡。
笑意嫣然,轻轻点头。他又问,那你看我使毒的本领如何?
在我眼里,倪珂远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坏心肠。可这人偏偏就不屑辩解,白白担下了一身泼污的恶名。虽说小王爷天资聪颖,再聪颖也属自学成才,而且接触毒物的时间算不得长。怎么说那时的他即便不是菜鸟,也算不得羽翼全丰的大鹏。而霍御医在岐黄之术中载浮载沉数十年,在他面前使毒和班门弄斧差不多少。于是我摇摇头,答道,我不信你有本事在他眼前下毒,更不信你是那么恶毒阴险之人。
“你说的固然不错,我有意杀他却是真的。”倪珂终于再不拘于礼节地放声大笑。继而俯身与我平视,轻抚起我的面颊。他的手指无比冰凉,目光却沸如汤镬。我听见一个声音,飘渺的像来自重天之外——浩浩昊天,红尘四合,居然只有你一人愿意付信于我。不过既已心知肚明,便不必与外人说破。否则——
否则我何以服众呢?
当时年幼的我未及细细品斟一番此言的深意。现在想来,那个十三岁便接手王府的少年是在用他的方法庇护一府众人,庇护我。“以德服人”在我们这个年代无异于抱蜡取暖,大行不通。正如当年我在少林,本田大师日日诵经礼佛,诱我捐弃杂念皈依禅宗,免不了要使人逆反心理唾弃他的叽歪。谆谆藐藐,皆是放屁。最后他只能用“扫厕所”来让我屈服,但是这样他仍旧很不爽心,因为这几乎是在证明释迦牟尼还不如一寺众人的日常排泄。与之相通,倪珂也不得不选择了最简单最环保的方式——以“毒”服人。倒也屡见奇效。玉王爷失踪之后,文武百官一个一个本都似饥鹰攫食,欺小王爷乃一茕茕孤儿,意欲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日子过不多长,众官一见他就打冷噤,再不敢多话。
我想倪珂本欲以此慑人。只是“奸钱日繁,正钱日亡”。唬得久了,真了,自己也信了。
而他遣人种了满园的奇花异草,对此也有个相当不知所云的解释,“人太少,园子不免显得萧条。”
我觉得对于“数字”这个概念,我和他是有点分歧的。王府自有的禁卫军加上护院婢女闲杂人等,近千口人居然还说少。
兴许这就说明,我们的三观如同三围都相距甚远。曾几何时他就在我的跟前,触手可及。可有些想法恰如一道天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裂得更宽更深,最终积重难返。考虑到我们二人的年龄差,或者也可以称它为“代沟”。
我居于玉王府的四载春秋,小王爷的书房常年挑一盏杏黄的油灯,一直不见熄。“闻鸡起舞”这词用在他身上是巴掌穿鞋,通常是“只知养膘不知司晨”的懒鸡都开始疏疏落落地打起了饱嗝,他也未曾解衣。我猜他每日休寝至多不过两个时辰,若非有成排的丫鬟勤作打理,小王爷的床准能摞上几寸厚的灰。当年我初入王府,有事无事均喜欢黏在他的身侧。伏在桌旁,静静望着他——如同被牢牢焊住一般,几个时辰口不置言,手不释卷——也不知是不是有心要得诺贝尔。有时见我眼皮犯冲,困得紧了,倪珂便会微微侧脸掷我一笑,然后说,我可无须你陪,睡去吧。
那个笑容似一盏琮璧造制的灯,大放光明。叫我困意全无,全然不想离开。
那时的倪珂总给我一种难名其妙的怪异感觉:他的身前置了一面铜镜,里面有个面容模糊的少年,置身于万籁的洪荒之间。风来自四面八方,可镜里镜外,始终只有一个人。
“这把剑……”倪珂拔出了当吟,似在反复把玩欣赏。突见手势一转,朝季米劈了过去。当吟护主心切炸出一声刺耳的噪音,情急之中我出掌推了他一把。我虽敛息内力,一成功力未出,依然把毫无武功傍身的小王爷推出了丈远。
“不过试试罢了,你急什么?”
“试剑?”
“试人。”倪珂慢慢将当吟插回了剑鞘,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说,“只是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向我出手。”
他的话说完,摇了摇头,附上淡淡一笑。其间饱含的苦杏一般的味道不说便破。其实这小子的别扭举止我大约也好解释,若是我们仨人身处庖屋,须得起一瓶醋给他喝。惊魂未定的我也止不住地满心内疚怔在原地——假如方才稍稍失控,恐怕一掌就得把我的珂表哥打成个弥留状态。所以,从未想到的又何止是他。
“要我救他也可以,拿当吟来换吧。”
“你说别的要别的我都依你,可这柄剑,并不属于我。”如此要求提得近乎不可理喻,任人怎么也不敢答应。
“既然你们的交情逾越了生死,一柄剑又算得了什么?”倪珂手持玉扇,猫步到了门口,“你只有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就算你屈膝一跪双手奉剑与我,恐也换不回这人一条性命了。”
我侧目看了季米一会儿。这个原本可以步履生风穿街越巷的利落家伙,这个原本可以一笑便成八月莲藕的俊俏家伙,如今脸面惨白,衣衫渍透了鲜血,全无一丝活气儿,和入了阴曹地府一点没差。
我本欲靠如簧的巧舌来说服小王爷,但想到多磨叽一时半刻季米就多添一份危险,于是决定权宜之计先答应了再说。大丈夫屈伸自如,大不了等他伤愈之后,再觑准时机死乞白赖地要回来么。
对面的唇角开了一朵如愿以偿的花儿,说道,“不忙。先去大堂,我让你见一个人。”
天空陡然呈了怒容。乌黑的云在高空打着瘆人的回旋,鹤唳风声吹得人耳根生疼。
一个被打得半死不活极像沐了猪血的哥们被下人抬了上来,据说是个与季米一样不识调的刺客。我一见到他的脸,好比是刚一迈门就跌了个趔趔的大筋斗!他长了一身很精的黑肉。头发稍短,覆着的脑皮隐隐泛青,晕厥地尚且香甜——眼前的脸我怎么会忘——细眉细眼、下巴削尖,嘴唇薄得似两张面皮儿,酣然大笑都能给人以一种我见尤怜的短命相。红颜薄命当然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我希望他长命百岁,活到鸡皮鹤发人憎鬼厌。最好还与小克一起,攻受的真相就是钥匙和锁眼,天生一对。他们两个在一块儿总是让人很开心。
《一树春风》第21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