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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凉极少能见到乌鸦。季米走出王殿的时候看见难以计数的乌鸦盘旋于头顶。空气中飘来一阵一阵浓重的腥味。他扬起袖子嗅了嗅,上面有血污和汗水混合一起的酸臭味道。掩住要吐的欲望,脱下早肮脏不堪的白袍,寻了一件干净衣裳换上。
天地昏冥,四顾萧条。离离草甸化为狼藉焦土,琼楼高阁只剩断壁残垣。大漠边境从来人烟稀少,但不会那么少。
地上的马蹄印子还很新鲜。汉兵应该刚刚撤离没多久。
迷迷糊糊中他找到了一条河,那是漠北诸国的生命之河,似乳水哺育了世世代代的樊人。俯身于河边,连饮了数口,忽觉满口血腥之气。定睛一看,那流动的河水分明就像横剖的血管,顺着暗红水流的方向望去,一具孩童的尸首正应着河水的波动渐沉渐浮。而稍远一些的地方,更多的尸首层叠相挤,男女老少,三五成抱。
乌鸦的哀叫像是报晓。终于彻底把季米唤醒了。
“出来!”
一个女人挨了一声冷叱,笨拙而迟缓地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见到眼前的活人先是一个哆嗦,待听见他口里那熟悉亲切的羯语,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汉兵全都是魔鬼!她边哭边说,他们见人便杀,不留一个活口。
下令屠城的是那个汉家的小王爷?
暖风无孔不入,云霞镶金戴银。樊凉城内早已是灯张彩结,笙喧鼓沸。淳尔佳提出三个条件后不及日落三度,倪珂便将她索要之物备置齐全,以汉家的礼数迎娶正红绸盖脸霞帔在身的樊凉公主。五千匹高头骏马拖着木车,栽着粮草和醇酒,如两条长龙源源不断游入王城。上千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童女童环抱酒坛,分坐于马车之上,不时龇齿而笑;随行左右的将士卸下冰冷甲胄,锦袍玉带,风姿翩然。樊凉百姓盛装出行,仿似过节般载歌载舞,庆颂从今往后樊汉便为一家,再不会遭遇兵荒战祸。他们俱已听闻了这个汉家王爷天人样貌,拥挤道旁的百姓互推互搡,只为争先瞻仰樊凉驸马的惊世风采。
这些百姓是如此无害、淳朴而且愚昧,以至于被砍掉头颅剁掉手脚之时依然难以释怀,为什么要刺杀这么一个清俊非常的小王爷呢?
他们至死也不知道,那日马上的红衣新郎并非小王爷本人,而是陇西郡守,罗汜。
妇人断断续续涕泗交流的哀诉告知季米,樊凉灭族的罪魁祸首是一支箭。
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支翎箭不偏不倚划过了罗汜的面庞,在他的脸上擦出了一道血痕。数十身着樊人衣裳的汉子从天而降,对着骏马上的红衣新郎扑杀而来。一旁的黑脸汉子一个纵身飞跃与罗汜同坐一骑,听得他一声大吼:“樊人恩将仇报,竟于大喜之日行刺王爷!”当即调转马头驰骋而去。
一时乱矢齐发。不少高挂道旁的花灯被箭矢射落,如只只火球堕于地上。那些端坐马车之上的男童女童仿似听了号令一般齐齐推倒了身前的酒坛,十万石粮草浸透烈酒,遇火即燃。受不住烈焰炙烧的马匹四散狂奔,偌大一个樊凉城,顷刻便无未焦之土。
出入城门的街道早被围观的百姓拥堵得水泄不通,无处可逃。淳尔佳当日要求数十万汉兵退居城外,防的就是汉兵破城后杀掠扰民。可是谁又料想得到,公主大婚之日竟是樊凉灭族之时。
汉兵的残暴行径让接壤樊凉的诸多小国不寒而栗,入得达佤城内的部日固德一行人是在为他们摆宴接风的席上被蜂拥而上的达佤兵士一并擒获的。金榼未饮空,笙歌犹在耳,达佤王便忙不迭地命人斩下了樊凉王与诸位王子的头颅,连同修好的盟书,快马加鞭送给了屠城之后正准备拔营回朝的小王爷。
当初樊凉被围,季米几次三番破围而出去临近小国搬取救兵,然那些小国收了汉人的精金纹银、绫罗美女,哪里还懂“唇亡齿寒”的道理,早对樊凉的生死置若罔闻。樊凉地处漠北之咽喉要塞,也是诸国中最为兵骁将勇、繁荣强盛之地。眼见樊凉招致灭族之灾,漠北诸国个个惧怕惹火烧身,迫不及待地派人向汉室皇帝谄媚示好,更是严令禁止弃城而逃的樊人入境。至此之后,荒漠之中,会有更多流离失所的樊凉百姓化为鸦隼口食,凄凄白骨。
季米毫不怀疑这是倪珂“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惯用伎俩。既有杀一儆百之效,也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担上嗜血屠城的恶名。
一直闷声不响深埋头颅听完那个樊凉妇人的话,然后他抬起脸,对她说,“有吃的么?我饿。”
那妇人怯生生地把一些用油纸包好的还未馊尽的馍饼和肉干递给了他。
季米接过纸包,似狼一般大口撕扯手里的肉干和馍饼,把尖细的下颚撑得十分饱满。目无旁物,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的食物,就这么认真得近乎过分地吃着,无声的咀嚼持续了很久。
妇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少年沾满血污的脸,觉得他除了脏了点,实在是好看得很,不免生出些近乎母亲般的疼怜之意。她看见吃完的少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接着将一柄雕镂着奇怪字符的黑色长剑拿于手中,不言个“谢”字就掉头欲走。赶忙唤他说,樊人不敢东去,皆携家带口往西逃去了。瞧你行的方向莫非是要去往汉境?汉人如狼似豺,你孤身一人去作甚么?!
“杀人。”季米说。
【第四部】授衣
第53章一鞭听马嘶,长恨桃叶渡(上)
汉军班师回朝那日一切都很好。早些日子的雨水冲刷了民邸瓦楞上的积灰,道旁的香叶似剪似裁,错落有致。整座长安城焕然一新。白头元帅未及回府稍作歇息,便扬鞭纵马赶至宫中面圣。费帝对自己的褒奖自然不遗余力,可倪珂奇怪地发现立于费帝身旁的太子费铎始终嘴角微挑,带着一种成竹在胸而幸灾乐祸的笑容看着自己。那个重眉大眼颇为英气的太子而今面容消瘦,目光阴戾,他知道沁姬临盆之日就在这一两天。如果诞下的是皇子,只怕他的太子之位便岌岌可危了。
费帝笑了笑,只说要予你的封赏已在玉王府等候多时,苍老的脸庞便显出浓厚倦意。倪珂识趣地请安退下了。刚迈入府门,李夏告诉他,“府里来了个长者。已住了好些日子。”李夏见府中人都对这个两鬓微染清霜的长者敬重得很,只当是某位身份显贵的客人,那时她一颗心全拴于樊凉,也无作深想。她发现从来气定神闲的小王爷很明显地颤了一下,竟如稚子一般全然不自知地伸手整了整衣角,他微微低下头,轻轻对着立于大堂的那个背影唤了一声,“父亲。”
长者转过头,青鬓斑驳,面上纹皱如凿,神色寡淡地瞟了一眼少年的白发,“如何容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
若干年后的父子相见,第一句话竟是如此。李夏看见倪珂仿是认错似的低下了头。
堂内满是人。倪珂本想让他们退下,但倪尚卿一个手势便止住了,径自落座,他示意少年来于跟前,道,“何不与我报禀一番,这些年你都做错了什么?”
《一树春风》第83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