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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欺瞒王爷的又何止这一事。”
“先生如何胡说?!”黑面圆脸的汉子勃然变色,瞠目怒叱。
“王爷着你去往少林,你还不知为何吗?”黄脸书生瞥过锐利目光,捋须笑道,“刺杀朝廷命官,终究兹事体大,故而太子一早在玉王府安插细作,却始终按兵不动。然真到万不得已之境,此举虽为下下之策,也未尝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当年殿下离开少林回到王府,王爷遣散一众家臣,但凡看来有毫厘可疑的,则都留之府内,好叫随后看似误闯入府的季少侠一并除去。王爷并非不疑你,可却独独将你放了去,你说是何道理?”
这个疑问李相如曾向小王爷求解。
一来是我不确定,二来是我起了贪嗜之心。这人的赤胆忠肝如此炽烈,炽烈到真假都已无甚重要;炽烈到我一心所想,若有朝一日它能为我,那该多好。
“先生可否提点一二?”黑面汉子颓然道,“属下自从跟随王爷,浴血涉海事必人先,从未差池半步。属下不知做错何事,竟使得王爷与先生同时起疑?”
“正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李相如复又伸指轻轻捋了胡须,笑道,“何时猛张飞竟变得如此识大体顾大局呢?”
那日小王爷自领军法,裴少颉举杖之时,胡安就在一旁。他本想出手相拦,却忽然想起了离京前太子的谕令,那一瞬间他被无形之手阻滞于后,束手旁观于小王爷被刑杖得满口鲜血,甚至开始有些庆幸,若必须有人取下这逆贼的性命,他只望那人不是自己。胡安不由忆起贺其料事如神,算准了心高气傲的裴少颉绝不会痛下杀手之时,倪珂反是不以为然,恻恻一笑。
“王爷遣我去嵩山,可是让我前去相助旧主,一尝夙愿?”胡安鼻头一酸,热泪夺眶而下。诛身容易诛心难,终是心悦诚服于这个少年的胸襟气度。临出门前,又道,“胡安一介愚夫,实不明白先生这等星宿下凡一般的人物,如何甘愿十年静静蛰候于玉王府,难道先生竟不觉屈才?”
李相如凝眉忖思片刻,仅是笑而不答。
宽宏佛堂白烟绵亘,一片祥和安宁。白发青年动亦不动,眼眸轻阖,微微颔首盘坐于内。如冰如玉之面,似思似审之神,全然未沾人烟之气。仿若置身巫山之巅洛水之畔,李相如心持敬畏,静立其后,吐纳亦不敢带声。
“那些随我离府的卫侍家婢可有不惯?”却是青年率先开口相询。
李相如轻轻笑道,“皆言,比之玉王府的车马络绎,不免稍显静了些。”
“静能延寿,静能生悟,静可知足。”恰如玉雕人偶忽作情怀,倪珂浅浅一勾唇角,“连汁蔗浆食无味,人到心闲苦亦甘,皆是‘静’的妙处。”
“恕卑职直言,王爷虽日日盘坐如禅僧,可王爷的心,丝毫未静。”
“静能叫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却不能遂我心愿,教他安然无恙。”稍一点头,又道,“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只说胡安去往嵩山,今日有驿使送信而来。
“念。”
“王爷的家私,卑职不敢过目。”
“你我之间,畅言无私。”
李相如故作不知信中所写,顿挫有致扬声诵出。见小王爷听得“简森”二字时竟睁开眼眸,长视不瞬,便伏身向地,连哭带笑地佯然作色道,“恭喜王爷!早知殿下为神佛所佑,遇事皆能逢凶化吉!”
“有人假借他的名号,召武林义士相助太子,也不足怪。”轻轻摇头,一双盎然绿眸却再不是岑寂无波。
“胡都尉既言亲见,卑职倒认为可信之极。”见小王爷并不置言,李相如干咳一声,又道,“且容卑职大胆一猜。十余年前王爷堂上一言,将命在旦夕的殿下带回府中,皆因受命于玉王爷。他日借复国之名起兵,待殿下坐拥天下再行禅让。此一箭双雕的盘算,卑职可曾道出偏差?”
倪珂细细听来,唇边微现一抹浅弧,似是默认。
“玉王为掩人耳目,于湖州韬光养晦十余年,却撒手不顾王爷于惊涛逆流、沉浮几经。如今见太子失德失势,而王爷重民桑、责吏课、定兵患,使得天下之士斐然向风,便忙不及地策马回京,欲坐享其成。人皆言子承父业,可卑职却听闻玉王在湖州已有家眷妻小,不日便将回京认祖归宗。既然玉王从未念及骨血至亲,王爷若再受缚于天纲地常、父子人伦,只怕要将这咫尺袖间的大好河山拱手相让。”
“你这张嘴,左右能将死的也说活了。”倪珂笑得轻咳起来,目光侧向香案,正有一纸素笺置于其上,“巧了,胡安这信入府之前,汜哥儿也着人送来一封——他有意抽簪挂冠,问我准是不准。相如先生可有高见?”
李相如起身上前,取信来读。端的是篇笔触敷腴,神采昂然的好文章。一勾一划尽显苍劲笔力;一字一句俱言出了仕情已淡,作下了山水之邀。
——岁末见寒,愿为授衣;渔舟浊世,避汝烦嚣。汜昧死请从,并肩共话翰墨之纤丽,执手同观穹壤之浩淼。
“若以行文来看,百无一错。然若论立意,却无一可取。”李相如心头一震,嘴上却淡然说道,“错在不思进取,错在患得患失,错在自怜自伤、长溃不愈。”
倪珂莞尔一笑,岔过话梢,“晌午时分内子哭哭啼啼絮话于我,言下之意是要回门相府央请岳丈助我掌政,我正诧其词句工整、文藻秀逸不似平日,却忽而想起府里还有个三寸不烂的李相如——瞧你一介丈夫君子,却束手束尾于一个针黹绒绣的妇人身后,莫不惹人笑话?”
“王爷洞若明镜,什么也瞒不住。”李相如知小王爷存心调侃,亦是朗声笑起。少顷,又跪地正颜道,“王爷若真打算急流勇退,放手不争这宝玺帝冕,相如自当生死相随。只不过殿下既在少林相助太子,堪比螳臂当车,胜算了了。倘使受迫回京,便是龙入尺泽,英雄末路。纵然浪萍不羁如殿下,到底血肉之躯。应付得了岳撼山崩,却未必应付得了阅尽世故老谋深算的玉王爷。废太子尚且步步针毡,若为废帝岂有生路——”
“李相如啊李相如,你可当真是深谙‘捕蛇七寸’之道……”
李相如闻此一言,已是心身俱凛,以头抵地,愧不敢言。
“我本想答允汜哥儿,就随他试上一试,常伴于修竹古柏,孜乐于诗酒耕钓,闲洒度此余生……”倪珂一边摇头轻叹一边微微笑起,咳了几声,复又阖眸入定。“可惜,兴许就有这般愚人知而故犯,偏要自投罗网……”
你既言我为艄公,便也不差这飞蛾趋火,最后渡你一回。
第57章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下)
正逢漠北诸国以达佤国为首派使递来降表,更献上了羌人驰名四海的千里马与宝雕弓。费铎、沁姬及一众臣子端坐于校场高台,赏观军中士兵策马开弓。羌人的战马性烈难驯,而那金漆宝弓筋弦紧绷,极难后拉满弦,射程之远亦是远非汉人的弦木弓可及。众兵将莫说发矢中的,不被烈马甩落在地头破血流已是万幸。
《一树春风》第88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