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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街》
作者:张恨水
内容简介:
本书讲述的是以童老五为首的一帮丹凤街上自食其力的小菜贩、小酒保们,不畏强权,忍痛挨饿,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东奔西走,只为解救被舅舅卖给赵次长做姨太太的穷姑娘陈秀姐。在主人公们穷苦粗粝的外表之下,都包藏着坦荡、真诚、一诺千金的侠士精魂。这群人活得普普通通,又活得轰轰烈烈。从书名到故事内容以及书中方言口语,都充满了纯正的南京味。小说前期铺垫冗长而后期进展飞速,令静下心来沉浸于其故事的读者大呼过瘾。
自序
民国二十三四年间,予住南京丹风街不远之住宅区。每夜半自报社工作归,见受训市民,于街灯尚明中,辄束装裹腿,成群赴夜校操练,心窃慕之。因特于一二清晨往观其下操情态。至则灰色服帽之壮丁,束戴简洁,队形整齐,群集场上。每一口令下,持枪上刀,动作敏捷,宛如军人。且悉知其数,将达二十万名。私念一城之壮丁如此,全国可知。即此一事,将不患与倭人一战矣。及晨操即毕,壮丁散队回家,陆续互去其武装,一一验之,则其人也,非商店中持筹码算盘者,即街头肩挑负贩之流。平日视其行为,趋逐蝇头之利,若不足取。而其一旦受军事训练,则精神奋发,俨然干城之寄,人之贤不肖,孰谓为一定不移之局乎?有此一念,当日便欲取其若干人物以描写之,藉以示士大夫阶级。特以人事冗杂,未能如愿,而心固未忘其人也。二十七年予入川,而首都已失。闻倭寇入城之际,屠我同胞达二十余万,壮年男子被杀居多。则我当日所见去其扁杖竹箩束装裹腿以受训者,有若干恐不免于难矣!一念至此,心辄凄然。顾予又知此辈受下层社会传统习惯,大半有血气,重信义,今既受军训,更必明国家大义,未可一一屈服,若再令其有机会与武器,则其杀贼复仇,直意中事耳。云天东望,予固深深寄其祷祝焉。予何以知其然也?予于彼等平日私人行为,有以知之,此私人行为,即本书中所述之故事也。读者试思之,舍己救人,慷慨赴义,非士大夫阶级所不能亦所不敢者乎?
友朋之难,死以赴之,国家民族之难,其必溅血洗耻,可断言也。此书故事虽十九为予所虚构,而其每个人之性格与姿态,则予当年住丹凤街畔,有以摄印于脑中,今特融化为故事中之角色以使其逼真。是固写小说者之故技,大抵如此,非予独为之也。当予之有意写此故事时,实为怀念丹风街人,初意欲分为两大部:一部写肩挑负贩者之战前生活,一部则为战时景况。继予念南京屠城之惨,及市民郊外作游击战之起,不容以传闻幻想写之,遂决定先完成上部,每月写书一章,付上海发行之杂志发表。又以上海虽为孤岛,敌人犹得干涉之,则名书日《负贩列传》,初不欲敌人知为抗战之作也。写书将二年,未能毕事,而太平洋战起。上海既完全沦陷,予亦因之而搁笔。去冬清理残稿,友人取而读之,则喜甚。且日:此较君一般著述者别有风格,何不卒成之乎?书若在大后方印行,可畅所欲言也。予闻而意动,将陈稿校阅一过,自觉亦颇可用,乃更续书数章,使主角故事告一段落,并结束之于壮丁受训,而更名曰《丹风街》。以地名者,特重其地,盖犹欲能他日回归丹风街头,访其人面谈之,更写有声有色之一页也。抗战而后,予所写小说,恒不欲其与时代脱节,此书开端,初若与抗战无关,予今先说明其背景,更证以其人其地,则读者于其最后之一结也,亦复许典有所贡献于将来乎?
民国三十二年三月张恨水序于重庆之南温泉
第一章 诗人之家
“领略六朝烟水气,莫愁湖畔结茅居。”二十年前,曾送朋友一首七绝,结句就是这十四个字。但到了前几年,我知道我这种思想是错误的。姑不问生于现代,我们是不是以领略烟水为事,而且六朝这个过去的时代,那些人民优柔闲逸、奢侈及空虚的自大感,并不值得我们歌颂。其实事隔千年,人民的性格也一切变迁,就是所谓带有烟水气的卖菜翁,也变成别一类的人物了。这话并非我出于武断,我是有些根据的。前几年我家住唱经楼,紧接着丹风街。这楼名好像是很文雅,够得上些烟水气。可是这地方是一条菜市,当每日早晨,天色一亮,满街泥汁淋漓,甚至不能下脚。在这条街上的人,也无非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之徒,说他们有铜臭气,倒可以。说他们有烟水气,那就是笑话了。其初我是烦厌这个地方,但偶然到唱经楼后丹凤街去买两次鲜花,喝两回茶,用些早点,我又很感到兴趣了。唱经楼是条纯南方式的旧街。青石板铺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宽,两旁店铺的屋檐,只露了一线天空。现代化的商品也袭进了这老街,矮小的店面,加上大玻璃窗,已不调和。而两旁玻璃窗里猩红惨绿的陈列品,再加上屋檐外布制的红自大小市招,人在这里走像卷入颜料堆。街头一幢三方砖墙的小楼,已改为布店的庙宇,那是唱经楼。转过楼后,就是丹凤街了。第一个异样的情调,便是由东穿出来的巷口,二三十张露天摊子,堆着老绿或嫩绿色的菜蔬。鲜鱼担子,就摆在菜摊的前面。大小鱼像银制的梭,堆在夹篮里。有的将两只大水桶,养了活鱼在内,鱼成排的,在水面上露出青色的头。还有像一捆青布似的大鱼,放在长摊板上砍碎了来卖,恰好旁边就是一担子老姜和青葱,还很可以引起人的食欲。男女挽篮子的赶市者,侧着身子在这里挤。过去一连几家油盐杂货店,柜台外排队似的站了顾客。又过去是两家茶馆,里面送出哄然的声音,辨不出是什么言语,只是许多言语制成的声浪。带卖早点的茶馆门口,有锅灶叠着蒸屉,屉里阵阵刮着热气,这热气有包子味,有烧饼味,引着人向里挤。
这里虽多半是男女佣工的场合,也有那勤俭的主妇,或善于烹饪的主妇,穿了半新旧的摩登服装,挽了个精致的小篮子,在来往的箩担堆里碰撞了走,年老的老太爷,也携着孩子,向茶馆里进早餐。这是动乱的形态下,一点悠闲表现。这样的街道,有半华里长,天亮起直到十点钟,都为人和箩担所填塞。米店,柴炭店,酱坊,小百货店,都在这段空间里,抢这一个最忙时间的生意。过了十二点钟人少下来,现出丹风街并不窄小,它也是旧街巷拆出的马路。但路面的小砂子,已被人脚板磨擦了去,露出鸡蛋或栗子大小的石子,这表现了是很少汽车经过,而被工务局忽略了的工程。菜叶子,水渍,干荷叶,稻草梗,或者肉骨与鱼鳞,洒了满地。两个打扫夫,开始来清除这些。长柄竹扫帚刷着地面沙沙有声的时候,代表了午炮。这也就现出两旁店铺的那种古典意味。屋檐矮了的,敞着店门,里面横列了半剥落黑漆的柜台。这里人说话,也就多操土音,正像这些店铺,还很少受外来时代之浪的冲洗。正午以后,人稀少了,不带楼的矮店铺,夹了这条马路,就相当的清寂。人家屋后,或者露出一两株高柳,春天里飞着白柳花,秋天里飞着黄叶子,常飞到街头。再听听本地人的土音,你几乎不相信身在现代都市里了。这样我也就在午后,向这街南的茶馆里赏识赏识六朝烟水气。然而我是失败的。这茶馆不卖点心,就卖一碗清茶。两进店屋,都是瓦盖,没有楼与天化板,抬头望着瓦一行行的由上向下。横梁上挂了黑电线,悬着无罩的电灯泡。所有的桌凳,全成了灰黑色。地面湿粘粘的,晴天也不会两样。卖午堂茶的时候,客人是不到十停的一二停,座位多半是空了,所有吃茶的客人,全是短装。他们将空的夹篮放在门外,将兜带里面半日挣来的钱,不问银币铜元钞票角票,一齐放在桌上,缓缓地来清理。这是他们每日最得意的时候。清理过款项之后,或回家,或另找事情去消磨下半日。我彻底观察了之后,这哪有什么卖菜翁有烟水气的形迹呢?
《丹凤街的历史》第1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