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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老太太道:“都是毛三哥夫妻两个惹的祸,要向冯家村的人打大阵。”五嫂子道:“是吗?至于闹得这样厉
害吗?”正说着,两个族里的小伙子走来,一个人扛了一柄大刀,一个人拿了个矛子尖头,脸红红的,挺了胸脯子走进来。见了宋氏,便叫道:“师母,你们家里有块大磨石,让我们抬了去吧。”宋氏口里啧啧了两声,问道:“二牛,你也上阵吗?”那个扛大刀的小伙子,再挺了一挺胸脯,笑道:“我已过十六岁了,不应该上阵吗?我明天在阵上一定要戳死他冯家几个人。”说时,手握了那矛子头,向前连戳了几下。五嫂子究竟是会说话的人,笑道:“好的小兄弟!恭贺你明天大大的得胜。磨刀石在后面天井里,你们去抬吧。”这两个小伙子,脸上竟是不带一点恐惧的颜色,在后面天井里抬着磨刀石走了。
这里大门一开,便看到灯笼火把,络绎不断的,由这里经过,向祠堂里去。不多大一会儿,又听到祠堂后面,吁吁吁的,有宰猪的声音,而且接着是哄的一声,又哄的一声,祠堂大门外,有人试连珠铳。宋氏将饭菜做好了,放在厨子里,却无心拿着吃,婆媳两个呆坐在堂屋里,怔怔地相望。五嫂子听到这消息,早是急了,说是全族的人都要发动,她不能在这里陪大姑娘,要回家去了。宋氏也无心管她,由她自去。去了不到两盏茶时,她又跑回来了,说是自己家里,没有男人一根毫毛,家里摊不到什么事做,回去倒觉得无聊了。宋氏道:“我们家饭菜现成,你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吧。”五嫂子两手按住胸口,微笑道:“我听到这话,好像魂不在身上,不晓得饿了。你们也应当吃饭。”宋氏摇着头道:“我们更不知道怎样好了?”
五嫂子还不曾说话,只见四五只火把,高高的举起,火把丛中,三个本族最老的老头子,一个辈分最高的中年汉子,各拿了一把苗竹权桠在手。五嫂子正呆了望着,一个白胡子,就向大门里指着她道:“五嫂子在这里,她也顶一户,她可不出丁,派她也去当个烧火的吧。五嫂子,你到祠堂里厨房帮着烧火去。这是全族的事,女人也要出力,祖宗保佑你。”另一个老头子,将苗竹权桠,在空中刷得呼呼作响连喝“去去!”五嫂子只得说一声是,连姚老太太也来不及辞,就向祠堂里走去。她到了祠堂里,在这种太意外之外,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便是李小秋在那里了。
第廿三回沥血誓宗祠通宵备战横矛来侠士半道邀和
今天所受各种不同样的刺激,要以五嫂子为最深,仿佛是有点态度失常了。现在忽然在祠堂里看到了小秋,她分外的惊奇,不觉是呆了一呆,站住着动不得。小秋是依然在他的书案上坐着,隔了窗户,只看这姚氏满族的人,乱哄哄地来往。他先看到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女人,随后又看清楚了是五嫂子,立刻向她招了两招手。五嫂子算是醒悟过来了,这就走到窗户外边来。因道:“今天我们村子里有事,相公早散学了,李少爷还跑来做什么?”小秋笑道:“正因为这村子里有事,我才来的。我父亲听到街上的绅士说,姚冯两家要打大阵,打算邀着地方上的人,同两下和解,特意要我回学堂下来看看。有什么变故,我就去给我父亲回信。”说到这里,向四周看看,低声道:“听说今天早上,先生家里还出了事。她……”五嫂子连连的低声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小秋道:“是有那件事吗?她寻过短见?”
五嫂子道:“有的。”说着皱了几皱眉毛,因道:“你看,祠堂里这个样子的乱法,还能说那些闲话吗?我是分拔到厨房里去,帮着烧火的,这就没工夫说话了。”
他们这样说话时,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注意看看,二人不敢恋谈,只好散开。小秋眼里虽看到这祠堂里很乱,但是这都于自己不关痛痒,并不怎样的介怀。只是想着,春华在今日早上,为什么要投塘自尽?以自己和她的关系来说,还不至于很急促的生这样的变故呀。不过她实在有了投塘的事,那就是为着自己。正碰着姚家全族,都在多事之秋,话又是不好怎样的问得,真是叫人闷煞又急煞。于是身体靠了那窗户档,呆呆地想了下去。正出神呢,有人在面前呔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小秋看时,是同学姚化。他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到上阵的年岁。这时,手上提了个灯笼,到祠堂里来看热闹。小秋笑道:“你倒好,可以站在一边看人打架。”
姚化听说,立刻将灯笼钩子挂在窗户上,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瞪着眼道:“我真是好恨,为什么没有过十六岁的,就不许上阵呢?若是也要我上阵的话,我一定打死他们冯家几个人。”说话时,可就咬了牙齿。小秋笑道:“冯家人和你也没有什么深仇,你为什么一定要打死他几个,心里才能够舒服呢?”姚化道:“怎么和我没有仇?和我一族人有仇,就比和我自己有仇还要厉害,你到这里来作什么?你也是来赶这一档子热闹的吗?”小秋笑道:“我向来听到你们说,打大阵,是怎样一桩热闹的事,我有病都顾不得,特意来看看的。”姚化道:“你愿意看看,你就出来吧,缩在屋子里做什么?”
小秋虽不一定要看热闹,但是颇想借一点机会打听打听春华的消息,因之就随了姚化走出来。这时姚家祠堂,三进大屋,由大门口通到最后一层屋子,全是中门敞开。作学生讲堂的中进屋子,书案也是完全拉开,摆了两路八仙桌子,由前进天井,直通到后进的走廊,完全都是人围了桌子坐着。各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二尺高的蜡烛。后面祖宗堂上,在神龛下,安排了三牲香烛,横梁上并排垂了四盏宫灯,都点亮起来。阶下整堆的黄皮纸钱,围了七八个小孩嚷嚷吵吵的烧着。在祖宗堂下角,有两张桌子,围坐了全族辈份和长年岁大的人,大半喷着旱烟,很沉着地在那里谈话。先生姚廷栋也坐在那里。这里不比前两进那些小伙子说话嘈杂。
然而在小秋眼里,觉得这里,还是比较的空气紧张。小秋正悄悄地在阶下观望,廷栋已是看见他了,便走下石阶来,向他道:“令尊大人的那封信,我已经念给族长户长们听了。他们说:‘令尊都出来解和,全族人没有
不遵之理。’只是我们这里要冯家办的三件大事,他是一件也没有答应,我们若是和软下来了,他们不但不说我们息事宁人,一定说我们怕死。这话一传出去了,姚家人哪还有脸见人?所以只好辜负令尊大人这番美意了。我本来打算回令尊大人一封信,无奈这个时候,我方寸已乱,无从下笔,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令尊大人好了。送你来的差人,还在门口等着吗?”小秋道:“还在这里等着的。先生可不可以再劝劝同族的人呢?”廷栋道:“你应当知道我不是好勇斗狠之徒。但是这件事,是我们这临江府属一种不好的风俗,多少慈善老前辈,也改不过来的。我若一味的劝他们,他们会说我灭了他们的锐气,倒要说我不配做姚家的子孙。在这众怒难犯之下,我敢说什么?”
《北雁南飞张恨水》第71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