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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一切的最好的表示。“吾爱——吾爱”地私语尚不是恋爱的究竟成就,天乎天乎的呼唤也还不足表出极大的悲哀;在这些时候真的表示应是化石般的,死的沉寂。有奇迹在眼前发现,见者也只是沉默,发怔,无论这是藤帽底下飞出一只鹁鸽或是死人复活。不可能的与不会有的事情发生都是同样的奇迹,同样的不可思议。譬如有人把一个人活活地吞下去了,无论后来吐不吐出来,看客一定瞪目结舌说不出话。将来还吐出来呢,那是变的上好的戏法,值得惊服;倘若不吐出来,那么就是简直把他果了腹,正如同煮了吃或蒸了吃一样,这也是言语道断,还有什么话可说。“查得吃人一事,与公理正义显有不合,……”这样说法岂不是只有傻子才说的呆话?

三月十八日以来北京有了不少的奇迹,结果是沉默,沉默,再是沉默。这是对的,因为这是唯一适当的对付法。

但是这又可以表示别的意思,一是恐惧,二是赞成。不过在我们驯良的市民,这是怎么一个比例,那可就很不易说了。

天下奇事真是不但无独而且还有偶。最近报载日本政府也要下令取缔思想了,只可惜因为怕学界反抗,终于还未发表。中国呢,学界隐居于六国饭店等地方了;这一点究竟是独而难偶的,是日本所决不能及的。

取缔思想这四个字真正下得妙极,昏极亦趣极。俄国什么小说中有乡下人曾这样地说,“大野追风,拔鬼尾巴!”恰是适切的评语。追风犹追屁,不过追不着罢了,拔鬼尾巴便不大妥当了。这不但是鬼的小尾巴是拔不住的,万一侥天之幸而拔住了,——拔住了又怎么样呢?鬼尾巴的前头不是还有一个鬼么?你将怎么办?这好像是“倒拔蛇”,拔得出时是你的运气,但或者同时也是你的晦气。日本的政治家缺少历史知识,这是很可惜的,虽然他们的踌躇还有可取,毕竟比从前白俄的官宪高明得多了。

在中国,似乎有点不同,这只能说是拔猪尾巴罢,如在大糖房胡同所常见似的。

天下奇事到底是有独而无偶。

十五年五月)

平常大家认为重罪的强奸,在乱时便似乎不大希奇了,传说,新闻,以至知县的公文上都冠冕堂皇地说及,仿佛只是天桥茶客打架似的一件极普通的官司。是的,这在乱世是没有法的,因为乱世的特色是乱:俗语云,“乱世的人还不如太平的狗。”在乱时战区内的妇女的命运大约就是两种,(逃走和躲避的自然除外,)一是怕强奸而自尽的,二是被强奸而活着的。第一种自有人来称她作烈女烈妇,加以种种哀荣,至少也有一首歌咏。第二种人则将为人所看不起,如同光时代的“长毛嫂嫂”,虽然她们也是可哀而且——可敬的。忍辱与苦恐怕在人类生存上是一个重要的原素,正如不肯忍辱与苦是别一个重要的原素一样。我们想到现存的人民多半是她们的苗裔,对于那些喜讲风凉话的云孙耳孙们真觉得不很能表赞同了。

一本古书上说,据历来的传说,在不知几千年前,有一回平定京师的时候,一个游勇强奸了妇女,还对她说,不准再被别人强奸。男性道德的精义全在这里了,他或者是讲风凉话的鼻祖罢?——喔!强奸怎么能作闲话的材料?我看了报上节俭的记述,仿佛觉得想说一两句话,不过这个题目实在太难,也只得节俭一点把笔“带住”了。

难民——这是现在北京的名物之一,几乎你往城内的任何处都能看见的,我在北京溷了十年,(前清时也曾来过一次,)这种景象还是初次见到。难民的家怎么样了,我因为不曾目击过,想不出来,但见了这副人工乞丐似的身命也就够不愉快了,而尤其使我不愉快的乃是难民妇女的脚。

她们的脚自然向来是如此,并不是被难之后才裹,或因逃难而特别走尖的。然而这实在尖得太可怕了。我以前的确也见过些神秘的小脚,几乎使人诧异“脚在那里”地那么小,每令我感到自己终是野蛮民族而发出“我最喜欢见女人的天足”的慨叹。现在看见这脚长在难民身上,便愈觉得怃然。我并不说难民不配保有小脚,我只不知怎的感到小脚与难民之神妙的关系,仿佛可以说小脚是难民的原因似的。我自知也是她们的同族,但心里禁不住想,你们的遭难是应该的,可怜,你们野蛮民族。身上刺青,雕花,涂颜色,着耳鼻唇环的男女,被那有机关枪,迫击炮,以及飞机——啊,以及飞机的文明人所虐杀,岂不是极自然与当然的么?喔,我愿这是一个恶梦,一觉醒来,不见那些国粹的难民,国货的小脚!

但是这愿望或者太奢了,上帝未必肯见听罢?

十五年六月)

《周作人过去的生命》闲话四则(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