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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梦魇随之而来,如以往一样,白骨不覆,疫疬横行,市朝易人,千载墓平。只是这次他站在荒野上举目四望,天远地阔,却难遇他人。

他再次被惊醒。

醒来正对许琏的脸:“我看你一头冷汗,又被魇着了么。”

许璟嗓子发不出声音,只有点头,许琏看他起身,说:“这次梦到什么?”

还能有什么。许璟无声地说。

而此刻中军帐中,赵昶接到韩曲欲见他一面的禀告。

一到关押韩曲的帐篷外,赵昶就把有一路搀扶之人推开,咬紧牙关若无其事单独入内。帐中甚为昏暗,好些工夫才看清韩曲蜷在角落里,满身重镣。

赵昶不禁皱眉,连声吩咐看守把火烛燃起,灯光亮后,久未见光的韩曲无意识地蜷得更小,直到赵昶叫他,才抬起头。看到赵昶,韩曲挣扎着半跪半爬到他面前,干裂双唇蠕动半晌,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叔朗,既是要见我,有话就说,也无须愧疚了。”

韩曲听见赵昶仍以字相称,浑身上下更是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像是无颜以对般头低得越发下,几乎要磕上地面。

哭泣声就在同时传入赵昶耳中,起先还有所顾忌,到后来哭声渐响,气息几为之绝。韩曲哽咽中从喉咙深处挤出声“先生”,赵昶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进帐时的漠然冷静统统被这声称呼抹个一干二净,勉强站定了,提起韩曲,不顾用力时背上湿意泛上,声音也随着面孔一并铁青起来:“你还记得这声‘先生’……”

韩曲颓然倒地,哭泣间双肩瑟瑟,其中悲苦,满溢于言行之中。赵昶慢慢恢复冷静,喘着气靠在一旁,待哭声止息,口气和缓,眼中再不见一丝温度:“是我错看了你。”

韩曲伏地双手痉挛般抽动,手指抠入地面,语调平稳下来:“先生一家死于腾州,酿成惨祸,我九死不足平息自身悔恨。当日称帝时早就想到今天下场,独不曾想过兵临城下之人是你……现为你阶下之囚,本不敢再言往日情谊,但仍忝颜求你,当日誓言,曰你父如我父,还望你给家父家母全尸,不要如……”

赵昶迟迟不做答复,韩曲十指深陷土中,鲜血淋漓,下唇亦被咬出血痕:“成昱,昔日你我在京中,常言大丈夫焉可寂寂一生,如今正是大好机会,为何你反而……难道说你、你、你……”

从未想过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现,韩曲怆怆悲笑:“你道你看错了我,我又何尝未看错你……难怪,难怪,成昱啊成昱,你我相交十数载,心意间还是陌生人哪……”

赵昶抿住嘴,唇间线条冷硬,眼内冰霜依旧,毫无松动融化迹象;韩曲摇荡镣铐:“谋逆应诛九族,竟妄想求你给我家人一个痛快,何其愚痴。”

“叔朗,那年讨伐安州叛乱,挡箭之恩,我始终未忘。”

扔下那样一句,赵昶转身离去,留下韩曲一人复又泣不成声。

赵昶忍住天晕地转返回中军帐,不期然看到许琏侯在帐外。进帐后摒退随从,许琏递给赵昶一封书信:“兄长着凉了,说不得话,嘱咐我把这封信交给大人,说这便是他来此的目的,请大人过目。”

足足写有两大张纸,赵昶把这两张纸反复读了好几遍,目光深沉不可揣测,看得不知内情的许琏心中惴惴。过了一顿饭工夫,赵昶把许璟的信放下,对着许琏说:“传我军令,即刻拔营,让白令领一万人连同辎重留守腾州,其余人马,一律轻装简行,回东冀。”

许琏在赵昶看信时不住猜测信中内容,赵昶下令时心思尚在别处,直到赵昶再重复一遍才听到,思虑疑惑中来不及多想,应了声走到帐外;冷风一吹回过神来,头个念头是东冀有乱,又很快否定掉,百思不得其解中想到许璟写信时的神色,干脆再不想,迅速传令下去,一时间人马忙碌,总算让死寂一片的腾州城方圆,有了小小生气。

赵昶犹在重伤下,医嘱不能骑马,不能着重甲,但临到出发,赵昶仍然全副铠甲,执意不要人扶上马领军,日日行军中,也是谈笑风生,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惟有亲近之人,方得以看见其举重若轻下毫无血色的脸,以及每日换下的被血浸透的纱布。

就这样强撑着回到东冀地界,接到消息的东方诚早早率兵等候在启城外十里处,两军汇合后驰往启城。于城外备军完毕,赵昶气宇轩昂下马,许璟、许琏、何戎、东方诚及所有幕僚府吏,均换上正式装束跟随在后,虽无肃杀之气,但端重氛围仍让众人不寒而栗既而集中全副精神。

这时得知消息的天子内侍正站在城门处,赵昶恭然走近:“东冀太守赵昶,率东冀上下恭迎陛下车驾,请陛下驾幸雍城。”

“请陛下驾幸雍城!”赵昶身后几万人同时发声,树上田间的鸟雀纷纷拍翅而起,内侍中一人回城通禀,赵昶率诸人肃立城外,直至天子在近臣环绕下出现在城门。

数万人几乎在同时跪倒,三叩九拜,所以礼仪早在事前演练,如今呈现在天子眼前的场景自是气魄非凡,齐天的颂拜声中,时年十八的杨荥登基一年有余,始知何为天子威仪。

激动中杨荥双脚发软,双手也在颤抖,他看清在最前方的年轻男子,英挺非凡,尤其一双眼睛幽深乌黑不见底,整个人浑身上下焕发着雍然气度。他想起前几日的担忧惶恐,此时觉得皆成为过往,从未有过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笑吟吟走到赵昶面前,亲手扶起他,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唤众人平身,在再次响起的山呼声中,第一次以天子身份舒心大笑。

“(佳德)三年九月,幸启城。十月己巳,东冀太守赵昶迎帝幸雍。十一月甲子,迁都雍,以胡愈为丞相,张楚为御史大夫,刘邵为太尉。时邵在都殷,遥领。”——《平书?卷十三?征帝本纪》

第16章

天子迁都雍后,东冀的地位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身为东冀太守的赵昶镇日为各种事物忙碌,辛劳犹胜庙堂之臣。天子欲行封赏,却被赵昶以“迎天子为臣下本分,不敢居功”再三推却。

一日雪止初晴,赵昶从天子暂居处归来,正好与手捧厚重文卷的许璟迎面遇上。许璟自腾州归来,就以风寒未愈为由再没在人前说过话,一切以纸笔代劳,如今也是无声致意,让出路静立在旁。

赵昶一直走到前方转角处又转回来,叫住也走远了的许璟,待他折返,望着走廊两旁空地上的积雪说道:“你们连日辛苦,趁今日大雪未化,不如阖府僚吏一聚,饮酒赏雪,子舒意下如何?”

许璟听后眼中露出惊讶又很快释然的神色,无言欠欠身表明自己听见,赵昶接着说定时间地点,确定之后,许璟这才离开。

待到下午众人三三两两前去赴宴,宴席开在赵昶私邸,与府衙以一庭院隔开,许璟与许琏照例联袂而来,再加上何戎,三人一路低语,言语中不离刘邵之名。走到庭院旁的廊道上,忽然听到幼儿嬉笑声,循声看去,果真有两个孩子——一岁出头那个被赵昶抱在怀里,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则由一素衣女子牵住,站在雪地里,一付其乐融融景象。

《有所思沈约》第20章(第1/1页)